第83章 老军医(2/2)

夜深了。于老汉抓了药回来,老曹头亲自去煎了,又端来一碗黑乎乎的、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参须姜汤。安陵容扶起夏刈,一点一点,费力地喂他喝下。夏刈在昏迷中吞咽着,眉头紧锁,仿佛连喝药都是一种负担。

于老汉的孙子早已在隔壁睡着。于老汉和老曹头也各自歇下,只叮嘱安陵容有事就叫他们。

长夜漫漫。安陵容守在床边,不敢合眼。她看着夏刈在昏睡和高热中挣扎,听着他时而急促、时而微弱的呼吸,感受着他掌心那灼人的温度,心中那根弦,绷得紧紧的。

她想起了很多。想起宫中冰冷的殿宇,想起景阳宫的大火,想起白河上生死搏杀,想起山洞里相依为命……这一路走来,刀光剑影,风雪饥寒,无数次濒临绝境,又无数次挣扎求生。而身边这个男人,从最初的利用与戒备,到后来生死相依,再到此刻,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,将性命交托于她这双笨拙而惶恐的手中。

他们之间,没有花前月下,没有海誓山盟,只有最赤裸的生存需求,和最原始的相依为命。可这份在绝境中淬炼出的、掺杂着血与火、恐惧与坚韧的“情谊”,却比任何风花雪月,都更加刻骨铭心。

“夏刈,”她握着他滚烫的手,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,“你要撑住。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……你说过,要带我去江南,要揭开真相……你不能食言……”

窗外,风声呜咽,卷着雪沫,拍打着窗纸。远处,不知谁家的狗,发出几声凄厉的长吠。

后半夜,夏刈的高热达到了,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,牙齿格格作响,仿佛冷到了骨子里。安陵容将自己的被子也加盖在他身上,又不停地用温水擦拭。她甚至学着老曹头的样子,用烧酒擦拭他的腋窝和腿弯,试图用烈酒的挥发带走一些热量。

就在她几乎要绝望,以为他熬不过这个夜晚时,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,夏刈的体温,竟开始缓缓下降。颤抖停止了,呼吸也渐渐变得均匀绵长,虽然依旧虚弱,但不再有那种濒死的急促。

高热,退了。

安陵容瘫坐在床边的矮凳上,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,只剩下后怕的虚脱和劫后余生的茫然。她看着夏刈在晨光熹微中,渐渐恢复平静的睡颜,看着他脸上那层不祥的潮红褪去,露出失血过多的苍白,但至少,是活人的苍白。

天,快亮了。

于老汉早起,看到夏刈退了烧,也松了口气,对安陵容道:“闺女,你也歇会儿吧,瞧你眼睛都熬红了。灶上熬了粥,一会儿喝点。”

安陵容摇摇头,谢过于老汉的好意。她不敢睡。夏刈虽然退了烧,但伤情依旧危重,随时可能反复。

老曹头也过来查看了,诊了脉,看了看伤口,点了点头:“命暂时保住了。但伤筋动骨一百天,他这伤,没有两三个月,别想下地。而且失血太多,元气大损,需得好好将养,补充气血。否则,就算伤口长好,人也废了。”

安陵容的心又提了起来。将养?补充气血?在这穷乡僻壤,他们身无分文,如何将养?

老曹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,淡淡道:“我这里还有些以前存的黄芪、当归、红枣,可以给他熬点药膳。于老哥心善,也能接济你们一口吃的。但长久之计,你们还得自己想办法。”

安陵容再次道谢,心中却是一片茫然。自己想办法?她一个“已死”的宫妃,一个重伤的逃犯,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,能有什么办法?

接下来的几日,夏刈就在这间弥漫着草药味的土屋里,时昏时醒。醒着的时候,他很少说话,只是闭目调息,或是沉默地喝药、喝粥。他的眼神,依旧锐利,却也深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虚弱。左肩的伤口,在老曹头的精心照料和换药下,红肿渐渐消退,边缘开始有了一丝极淡的、新肉生长的粉红色,但离愈合,还遥遥无期。

安陵容则如同最沉默的影子,日夜守着他,煎药、喂饭、擦洗、换药……她学着做一切粗活,手上磨出了新的水泡,脸上也被灶火熏得发黑,但她浑然不觉。只有在夜深人静,夏刈沉沉睡去时,她才会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,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和对未来的恐惧。

他们像两株从巨石缝隙中挣扎出来的野草,暂时找到了一个可以蜷缩的角落,但头顶,依然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、名为“生存”和“追捕”的巨石。

这天下午,夏刈的精神似乎好了些,能靠着墙壁坐一会儿了。他忽然开口,声音依旧嘶哑,却清晰了许多:“那枚玉佩呢?”

安陵容一愣,随即从怀中贴身取出那枚“子引”玉佩,递给他。

夏刈接过,握在掌心,摩挲着上面冰凉的纹路,眼神深邃难明。“老曹头……不简单。”他缓缓道,“他处理伤口的手法,用药的习惯,甚至包扎的方式,都带着明显的军中烙印,而且是经历过战阵、处理过大量外伤的老手。绝非普通的乡下郎中。”

安陵容心中一动。她也隐约觉得老曹头不同寻常,那种冷静到近乎冷漠的镇定,和行云流水般利落的手法,确实不像寻常村医。

“他认出我们了吗?”她压低声音问。

夏刈摇头:“未必。但肯定看出我们不是普通的逃荒客。他不过问,是聪明,也是自保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落向窗外,“这村子,看起来比胡家庄正常些。但我们也需早作打算。我的伤,一时半刻好不了,坐吃山空,不是办法。”

“你有什么想法?”安陵容问。

夏刈沉默片刻,道:“等我能下地了,我去附近城镇看看。那把刀,或许能换点钱。或者……接点‘活’。”

接“活”?安陵容明白他的意思,心中不由一紧。那是刀头舔血的营生。

“太危险了,你的伤……”

“别无选择。”夏刈打断她,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,“我们不能一直靠于老汉和老曹头的接济。而且,停留越久,暴露的风险越大。太后的人,不会永远找不到这里。”

他的话,像一盆冰水,浇熄了安陵容心中那点短暂的、不切实际的安宁幻想。是啊,他们还在逃亡,追兵未撤,危机四伏。这暂时的喘息,不过是暴风雨前更深的寂静。

她低下头,看着自己粗糙红肿的双手,又看向夏刈苍白却坚毅的侧脸,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。是无力,是不甘,是恐惧,也有一丝……奇异的、同生共死的坚定。

“我跟你一起。”她抬起头,看着他,清晰地说道。

夏刈转眸看她,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、类似于惊讶的光芒,随即又归于深沉的平静。“你?”

“我可以做些别的。”安陵容道,声音不大,却异常坚定,“缝补,浆洗,或者……去镇上找个浆洗缝补的短工。总能赚到一点钱,贴补用度,也免得坐以待毙。”

夏刈看着她眼中那抹不容错辨的倔强,沉默了良久,最终,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

“先养伤。”他闭上眼,重新靠回墙壁,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,“一切,等我能下地再说。”

窗外,夕阳的余晖,将雪地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,也将这间简陋土屋的轮廓,勾勒得格外清晰。屋里,草药的气息依旧浓烈,混合着一种无声的、沉重的决心。

暂时的避难所,终究只是驿站。前路漫漫,杀机未消,而他们,必须在这绝境中,为自己,蹚出一条生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