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1章 庵中岁月(2/2)

“师父!师父!”静心略带惊慌的声音,从佛堂那边传来,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紧接着,便看到她小小的身影,从佛堂侧门跑了出来,脸色有些发白,径直冲进了慧静师太的禅房。

片刻之后,慧静师太从禅房中走了出来。她依旧穿着那身青灰色缁衣,面容平静,但安陵容敏锐地察觉到,师太的眼神,比平日更加沉凝,眉心也几不可察地笼着一丝极淡的阴翳。她手中,似乎还拿着一件小小的、用布包裹的东西。

慧静师太没有看他们,只是对随后跟出来的、依旧面带惊慌的静心低声嘱咐了几句。静心连连点头,转身又跑回了佛堂。

然后,慧静师太才缓缓转过身,目光平静地,投向了廊下倚柱而立的夏刈,和坐在一旁、手中还拿着针线的安陵容。

她缓步走了过来,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。午后的阳光,将她清瘦的身影拉得很长,也让她脸上那平和却深沉的表情,更加清晰。

“阿弥陀佛。”慧静师太先诵了一声佛号,目光在夏刈脸上停留了一瞬,缓缓道,“商施主的伤势,近日可有好转?”

“多谢师太悉心救治,已无大碍,只需将养。”夏刈微微颔首,语气恭敬。

“如此便好。”慧静师太点了点头,沉默了片刻,仿佛在斟酌词句。山风掠过,卷起她宽大的袖角。良久,她才重新开口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:

“方才,山下有旧日相识的香客,托人送来消息。”她顿了顿,目光掠过夏刈,又似无意地扫过安陵容,“扬州城近来,颇不太平。漕运衙门与盐政衙门之间,因明年盐引份额与漕粮押运之事,龃龉日深,几有冲突之势。官府暗查频繁,尤其是对北边来的、形迹可疑之人,盘问甚严。更有传闻……”

她说到这里,再次停顿,目光变得幽深,仿佛看向了极远的、山下的某个地方。

“更有传闻,京里某位贵人,似乎亲临扬州,暗中查访一桩……陈年旧案。此案牵涉颇广,恐与前朝秘辛有关。如今扬州城中,各方势力,暗流汹涌,草木皆兵。”

京中贵人?陈年旧案?前朝秘辛?

每一个词,都像一记重锤,敲在夏刈和安陵容心上。是太后?还是皇上?抑或是……那位神秘的“黄雀”?查的旧案,是否与纯元皇后之死有关?与“影族”有关?与那枚“子引”玉佩,以及他们从宫中带出的秘密有关?

巨大的惊骇和更深的寒意,瞬间攫住了两人。但他们脸上,都极力维持着平静,只是眼神中,无法完全掩饰那骤然掀起的波澜。

慧静师太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的异样,只是继续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调说道:“老尼方外之人,本不应过问红尘是非。但二位施主既在敝庵将养,便是与佛有缘。老尼多言几句,还望二位施主谨记。”

她看着夏刈,目光澄澈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:“商施主伤愈在即,本是好事。然,眼下扬州正值多事之秋,山下并非坦途。老尼劝二位,既入方外,便当暂息尘心。庵中虽清苦,却也清净。不若……再多盘桓些时日,待外间风波稍定,再做打算不迟。”

她的话,听起来是诚恳的劝告,是出于对他们安全的考虑。但夏刈和安陵容都听出了弦外之音——这是挽留,也是警告。慧静师太在暗示,甚至是在明示,此刻下山,凶险万分。而她似乎也隐隐点出,他们与山下那“暗流汹涌”的局势,或许有所关联。

夏刈沉默着,目光与慧静师太平静而深邃的眼神对视了片刻。良久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嘶哑而平静:“师太慈悲,所言甚是。外间既然不太平,我们夫妇……便再多叨扰些时日。一切,但凭师太安排。”

“阿弥陀佛,善哉善哉。”慧静师太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、近乎欣慰的笑意,单手一礼,“如此,二位施主便安心住下。日常所需,尽管吩咐静心。老尼不便多扰,这便去佛前为二位,也为这纷扰红尘,诵经祈福了。”

说完,她不再多言,转身,步伐沉稳地,朝着佛堂方向走去。宽大的缁衣下摆,在青石板上拖出轻微的沙沙声,很快便消失在佛堂幽暗的门内。

廊下,重归寂静。只有风声,和远处隐约的木鱼诵经声。

安陵容看着夏刈。他依旧倚着柱子,望着慧静师太消失的方向,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那双恢复锐利的眼睛里,却翻涌着深沉而冰冷的光芒,如同暴风雨前,海面下汹涌的暗流。

“她知道了。”夏刈缓缓吐出四个字,声音低得只有安陵容能听见,“至少,猜到了我们不是普通的落难夫妻。曹大夫将我们送来,她收留我们,或许……本就存了某种心思。方才那番话,既是提醒,也是……划下界限。这明月庵,可以是我们暂时的庇护所,但我们也需遵守她的‘规矩’,在她的‘视线’之内。”

安陵容的心,沉了下去。果然,这看似清净的方外之地,也并非净土。他们依旧在别人的棋盘之上,只是从一张棋局,换到了另一张更加隐秘、却也更加莫测的棋局。

“那……我们怎么办?”她低声问。

夏刈收回目光,看向她,眼神中的冰冷锐利,稍稍缓和了些许,却依旧坚定。

“等。”他重复了之前的决定,但语气更加决绝,“但不是被动地等。慧静师太想将我们留在这里,观望风向。我们便顺她的意。但后山……还是要找机会去看一看。另外,”他顿了顿,目光落向安陵容手中那件缝补的棉衣,“静心那孩子,心思单纯,或许……也能从她那里,听到些有用的东西。我们要在这庵堂里,尽量多地了解情况,积蓄力量,也……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。”

他看向天边那轮渐渐西沉、在云层后透出惨淡光晕的冬日,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平静:

“风暴将至。这明月庵,或许能为我们挡一时风雨,但绝非久留之地。曹大夫的三件事,山下的暗流,还有我们自己的仇与债……迟早,都要去面对。”

安陵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蜀冈的山岚,在暮色中,变得更加浓重,将远处的山峦、林木、乃至天空,都吞噬成一幅模糊而阴郁的水墨。只有庵堂飞檐的一角,在最后的天光中,显露出一抹孤峭而清冷的轮廓。

前路依旧迷雾重重,杀机四伏。但至少,他们暂时有了一处可以喘息、可以筹谋的角落。

在这佛门清净地,偷来的安宁,还能持续多久?而那终将到来的风暴,又会以何种方式,将这片暂时的平静,彻底撕裂?

无人知晓。唯有暮色中,那一声声穿透山岚、仿佛永不停歇的木鱼与诵经声,在这清冷孤寂的蜀冈之巅,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,敲击着,吟咏着,仿佛在诉说着人世间,那永远也诉说不尽的,无常与悲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