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9章 蜀冈明月(2/2)

他醒了?!他要水?!

安陵容狂喜,几乎要哭出声来。她连忙拿起那个早已空空如也的水囊,这才想起,最后一点水,已经用来调药了。

“等等,我去找水!”她急切地说着,挣扎着想要站起,却发现双腿早已冻得麻木,不听使唤。

“不……用……”夏刈似乎恢复了一丝意识,艰难地阻止了她。他的眼睛,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,目光涣散,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茫然。他看到了近在咫尺、满脸泪痕、冻得瑟瑟发抖的安陵容,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,微弱,却真实。

“你……怎么样?”安陵容哽咽着问,用手去探他的额头,依旧烫,但似乎真的在退。

“死……不了……”夏刈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,每个字都仿佛用尽力气,“药……哪来的?”

“我……我进城了。找到了那家当铺,用玉牌换了银子。又……又去了一家叫济世堂的药铺,求了一位曹大夫,他给了这药。”安陵容语速极快,将过程简略说了一遍,隐去了具体的交易内容和曹大夫提出的条件,只说是用重金求来的救命药。

夏刈静静地听着,没有追问细节,只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,又掠过一丝更深沉的凝重。他似乎想说什么,但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。咳了好一阵,才喘息着道:“此地……不宜久留……天亮前……必须走……”

“我知道。”安陵容点头,拿出曹大夫给的那张简图,凑到一丝微弱的星光能照到的地方,“那位曹大夫,指了一条路。说城西蜀冈上,有座明月庵,主持慧静师太慈悲,可以暂时收留我们避祸养伤。这是去那里的路径。”

夏刈的目光,落在那张简陋的地图上,看了片刻,眼中神色变幻。明月庵?蜀冈?他显然也知道这个地方,甚至可能了解得更多。

“曹大夫……还说了什么?”他问,声音依旧虚弱,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锐利。

安陵容的心,猛地一跳。她知道瞒不过夏刈。她咬了咬嘴唇,低声道:“他……他说这药价值黄金百两,我们的银子不够。要你……伤愈后,为他做三件事来抵。还……还要我们彻底切断与之前所有人的联系,安心在明月庵养伤,直到……风平浪静。”

她说完,紧张地看着夏刈。月光(星光)下,夏刈的脸色晦暗不明,只有那双刚刚恢复些许神采的眼睛,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,仿佛两簇幽暗的火焰。他没有立刻回答,只是沉默着,似乎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信息,权衡着其中的利弊与凶险。

良久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嘶哑,却异常清晰:“你……答应了?”

“我……我没有选择。”安陵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,“你当时……那个样子……我……”

“我知道。”夏刈打断她,语气里没有责怪,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了然的冷静,“你做的是对的。眼下,活命要紧。至于那三件事……”他顿了顿,眼中寒光一闪,“以后再说。明月庵……或许,真的是个暂时安全的地方。蜀冈地势险要,易守难攻,明月庵又方外之地,等闲人不敢轻易打扰。而且……”

他咳嗽了两声,才继续道:“而且,蜀冈靠近瓜洲古渡,是南北水路要冲。若将来……真要离开扬州,南下或北上,都相对方便。”

他竟然在重伤初醒、性命尚且悬于一线之际,就已经开始考虑未来的退路和布局。安陵容心中五味杂陈,既是敬佩,又是心酸。

“那我们现在……”

“等天亮。”夏刈闭上眼,似乎在积蓄力气,“寅时末,天色将亮未亮,守夜人最疲惫,也是晨起之人未动之时。我们趁那时动身,按照地图,前往蜀冈明月庵。我如今……勉强能走,但需你搀扶。路上若遇盘查……”他睁开眼,看着安陵容,“就说我们是高邮来的,投亲不遇,又遇匪劫,夫君重伤,想去蜀冈庵堂求个落脚处,顺便……为亡故的双亲祈福超度。”

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,也符合他们此刻狼狈凄惨的模样。

“好。”安陵容用力点头。

后半夜,两人都没有再睡。安陵容不时为夏刈喂一点残雪化开的水(她从庙外瓦檐下收集的),用浸了雪水的布巾为他擦拭滚烫的额头和脖颈。夏刈则闭目调息,努力对抗着体内的伤痛和高热,也尽可能地恢复一丝体力。

寅时三刻左右,夏刈的体温,似乎又降下去了一些。虽然依旧发烧,但神志却清醒了许多。他尝试着动了动左臂,剧痛让他闷哼一声,额上冷汗涔涔,但手指,却已能微微屈伸。

“差不多了。”他咬着牙,在安陵容的搀扶下,艰难地坐起身。每一下动作,都牵扯着伤口,带来钻心的疼痛,但他硬是忍住了,没有发出大的声响。

安陵容帮他穿好那件脏污的靛蓝斗篷(她自己只穿着单薄的夹袄),又将剩下的那点“夺命还魂散”药粉和地图仔细收好。然后,她搀扶着夏刈,两人互相依偎着,一步步挪出了这座给予他们一夜庇护、却也差点成为他们葬身之地的破败山神庙。

门外,天色是黎明前最深的靛青色,东方天际,只有一丝极淡的、鱼肚白般的光晕。寒风凛冽,卷着枯草和沙尘。远处扬州城的轮廓,在熹微的晨光中,如同蛰伏的巨兽,依旧沉睡在繁华与危机的梦境之中。

他们辨明了方向,朝着西方,蜀冈那黑黢黢的、连绵起伏的山影,相互搀扶着,深一脚浅一脚地,踏上了新的、未知的逃亡之路。

脚步蹒跚,身影踉跄,在荒凉的芦苇荡和乱坟岗间,拖出两道长长的、歪斜的、仿佛随时会折断的影子。但他们的目光,却坚定地望向前方,望向那座隐藏在山岚雾气中的、名为“明月”的庵堂。

前路是短暂的庇护,还是另一重更加无形的罗网?是养伤的桃源,还是囚禁的起点?

无人知晓。只有手中那瓶以未来自由换来的、药性未明的“夺命还魂散”,和怀中那张指向方外之地的简图,在冬日黎明前最冰冷的寒风中,沉默地指向着那条通往蜀冈、通往未知、却也通往一线生机的、崎岖山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