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5章 南河夜宴(2/2)

夏刈连道不敢,与安陵容在周老板下首的空位坐了。目光迅速扫过席间众人。

除了周老板,还有四人。一位是穿着团花绸缎长袍、留着两撇鼠须、眼神精明闪烁的干瘦老者,周老板介绍是“宝昌银楼的胡掌柜”;一位是身形富态、面团团如富家翁、手上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中年人,是“隆盛行的东家,做南北货生意的赵老板”;还有一位穿着文士襕衫、面容清癯、三缕长须、颇有几分书卷气的中年人,是“在盐运使衙门做书启师爷的柳先生”;最后一位,则是个约莫三十出头、穿着石青色杭绸直裰、面容白皙、眉眼略显阴柔、正低头把玩着一只碧玉酒盅的年轻男子,周老板只含糊介绍是“京里来的贵客,姓文”,便不再多言。

夏刈心中微凛。银楼掌柜、南北货东家、盐运使衙门的师爷,还有这位来历神秘、气质特殊的“京里文公子”……这宴席的规格和宾客组合,果然不简单。尤其是那位“文公子”,虽低眉顺眼,但夏刈能感觉到,对方身上有一种久居人上、又刻意收敛的矜贵与疏离,绝非寻常商贾或清客。

众人寒暄落座,伙计如流水般奉上珍馐美味。淮扬菜以精细鲜美着称,桌上的清炖蟹粉狮子头、大煮干丝、软兜长鱼、水晶肴肉、文思豆腐……皆是名品,色香味形俱佳。美酒是上等的绍兴花雕,烫得恰到好处。

周老板极为健谈,不断劝酒布菜,席间气氛看似热烈融洽。胡掌柜和赵老板也颇为活络,与夏刈谈论着南北货殖行情、银钱汇兑、扬州风物,话语间不断试探着夏刈的“底细”。夏刈应对得体,言辞谨慎,只说自己从南直隶来,做些绸缎小生意,对扬州慕名已久云云。

那位盐运使衙门的柳师爷,话不多,但每每开口,必引经据典,对盐务、漕运乃至朝中动向,似乎都颇有见解,言语间透着一种身为官府中人的优越与信息灵通。他偶尔会将话题引向京城,询问“文公子”对近来朝政的看法,态度颇为恭敬。

而那位“文公子”,则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,只是静静听着众人交谈,偶尔抬眼,目光在夏刈和安陵容脸上轻轻扫过,那目光平静无波,却让安陵容莫名地感到一丝寒意。他饮酒也很克制,只是浅尝辄止。
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席间话题,渐渐从风物生意,转向了扬州城近来的“趣闻”。

胡掌柜抿了一口酒,咂咂嘴道:“说起来,今年这年关,扬州城里可是比往年热闹多了。各位可听说了?瘦西湖边趣园,住进了位了不得的贵客,连盐政、漕督两位大人都要亲自拜会,这排场,可是多年未见了。”

赵老板接口道:“何止啊!听说保障湖上,这几夜也颇不平静。好些平日里不见的、气派非凡的大画舫,都出来了,夜里游湖,灯火通明,丝竹不绝,却又不靠岸,也不知是哪路神仙在船上宴客。”

柳师爷捋了捋胡须,慢条斯理地道:“湖上夜宴,乃扬州风雅之事,本不足奇。奇的是,前两日,有艘官船夜里悄悄驶向了小金山方向,下官恰好那夜在衙门值宿,听下面人提起,似乎……是京里某位贵人,想夜探‘鬼影’,寻个刺激?”

他说这话时,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,瞟了一眼那位“文公子”。

文公子依旧把玩着酒盅,仿佛没听见。

周老板哈哈一笑,打圆场道:“哎,柳先生说的这些,离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太远。喝酒,喝酒!要我说啊,这年关将近,最要紧的,还是咱们的生意。商老板,您说是不是?”

夏刈连忙举杯附和:“周老板说的是。生意人,自然最关心行情买卖。在下初来乍到,还要多向各位请教这扬州商场的规矩。”

话题又被拉了回来。但安陵容能感觉到,方才那几句关于“趣园”、“保障湖画舫”、“小金山官船”的闲谈,绝非无意。像是在传递某种信息,又像是在……试探。

宴席继续进行,气氛似乎又恢复了热闹。然而,安陵容的心,却始终悬着。她总觉得,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,不时落在自己身上。是那位“文公子”?还是其他人?

就在这时,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。一个穿着得月楼伙计服饰、但身形挺拔、眼神精干的年轻人,端着托盘进来添酒。他走到“文公子”身边时,脚下似乎被地毯绊了一下,身体微微前倾,托盘中的酒壶轻轻碰了一下“文公子”面前的碟子。

“啊,对不起,贵客恕罪!”伙计慌忙稳住身形,连声道歉。

“文公子”皱了皱眉,摆了摆手,示意无妨。

那伙计如蒙大赦,连忙添了酒,躬身退了出去。

这个小插曲,并未引起太多注意。只有安陵容,因为一直心存警惕,敏锐地注意到,在那伙计身体前倾、与“文公子”靠近的瞬间,似乎有一个极快、极隐蔽的、手指与手指接触、传递了某样极小物件的动作!

是传递消息?还是……别的什么?

她的心,猛地一跳。再看那“文公子”,他已重新恢复了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,只是右手,似乎不经意地,拢入了袖中。

宴席又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,终于到了散场的时候。众人互相道别,说着“年后再聚”、“生意兴隆”的客套话。

周老板亲自将夏刈和安陵容送到得月楼门口,看着他们上了轿子,还热情地叮嘱“路上小心”、“常来走动”。

轿帘放下,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灯火。轿子晃晃悠悠,朝着南河下方向行去。

轿内,一片黑暗。只有远处隐约的市声,和轿夫规律的脚步声。

安陵容紧紧挨着夏刈,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。她刚想低声将刚才看到的那可疑一幕告诉他,夏刈却忽然伸出手,在黑暗中,用力握了握她的手,示意她噤声。

他的另一只手,在轿厢的坐垫下,缓缓摸索着。片刻,他的手指,触碰到了一个冰冷、坚硬、薄薄的小东西。

他不动声色地将那东西取出,借着轿外偶尔掠过的、灯笼光影的瞬间,飞快地瞥了一眼。

那是一枚半个指甲盖大小、通体漆黑、边缘打磨得极其光滑、正面似乎刻着极细微纹路的金属薄片**。

不是请帖,不是银票,更不是寻常物件。

夏刈的瞳孔,在黑暗中,骤然收缩。

他将薄片紧紧攥在掌心,另一只手,依旧紧紧握着安陵容冰凉的手,目光,透过轿帘的缝隙,望向外面流光溢彩、却又深不可测的扬州夜色,眼中寒芒如星。

这顿“接风宴”,果然不简单。

那枚被悄然传递的黑色金属薄片,便是证明。

而宴席上那些看似不经意的闲谈——“趣园”、“保障湖画舫”、“小金山官船”……或许,并非闲谈,而是……某种预告,或者,邀请?

前路,仿佛被这扬州浓得化不开的夜色,和那枚冰冷的薄片,指向了一个更加明确、也更加凶险的方向。

螳螂、蝉、黄雀……还有更多隐藏在阴影中的眼睛,似乎都在这一夜,被这顿“得月楼夜宴”,悄然牵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