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霓虹夜雨(2/2)

林婉清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自己湿冷肩头的前一刹,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,动作轻巧得像一片被风吹动的叶子。她抬起眼,迎上那双令人不适的三角眼,眼神清冷依旧,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:“多谢陈老板费心。不必麻烦,一点酒水而已,无妨。” 她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棱质感。

陈世昌的手僵在半空,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,那双三角眼里的锐光闪了闪,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。随即,那笑容又迅速堆砌回来,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阴鸷。“林小姐真是好涵养,好气度。”他干笑两声,目光却依旧黏在她身上,带着玩味和势在必得的探究。

林婉清不再看他,微微颔首,算是告退。她需要片刻的喘息,需要确认那支簪子是否安好。她转身,朝着大厅侧翼一个相对僻静的、通往露台的拱门走去,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,留下清晰的水痕。湿透的旗袍紧贴在身上,寒意更甚,但更让她警惕的是陈世昌那道如影随形、充满压迫感的目光,以及……

就在她即将穿过拱门时,一阵突兀、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,撕裂了夜雨和爵士乐共同编织的浮华帷幕!声音凄厉,带着一种不祥的穿透力,越来越响,最终竟在陈公馆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外戛然而止!

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留声机沙哑的余音还在徒劳地呜咽。所有的谈笑风生、所有的觥筹交错都凝固了。一张张精心修饰的脸庞上,浮起惊疑、不安和茫然。纸醉金迷的幻境,被这刺耳的警笛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。

沉重的雕花大门被“砰”地一声粗暴推开,带着雨夜的寒气。几个穿着黑色雨衣、帽檐压得极低的巡捕闯了进来,皮靴踏在光洁的地板上,发出沉闷的回响,水渍在他们身后拖出长长的污痕。为首一人摘下湿漉漉的警帽,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,眼神锐利如鹰隼,冷冷地扫视着瞬间鸦雀无声的大厅。

“陈老板,打扰了。” 他的声音干涩,毫无温度,“接到密报,有乱党分子可能混入今晚的宾客之中。例行公事,所有人,请配合检查。” 他身后的巡捕已经无声地散开,如同黑色的潮水,开始封锁各个出口。

死寂。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。方才还沉浸在靡靡之音中的男女们,此刻脸上只剩下惊惶与苍白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林婉清的心,在警笛响起的那一刻便骤然沉落,此刻更是如坠冰窟。她停在拱门投下的阴影里,背对着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。湿透的旗袍紧紧贴在肌肤上,冰冷刺骨,寒意似乎已透过皮肉,钻进了骨头缝里。肩头那片被香槟濡湿的布料,此刻仿佛成了烙铁,滚烫地提醒着她——那支簪子,簪身里卷着的薄纸,关于霞飞路巡捕房的布防……一旦被发现……

她搭在冰凉大理石柱上的手指,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,指尖深深陷入掌心。细微的刺痛传来,却丝毫无法缓解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跳。不能慌,绝不能慌。她缓缓地、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带着雨腥味灌入肺腑,强迫自己挺直了那被湿衣裹得有些僵硬的脊背。

大厅中央,陈世昌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殆尽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阴冷怒意。他眯起那双危险的三角眼,盯着为首的巡捕,声音低沉而危险:“张队长,好大的阵仗啊?我这小小的沙龙,竟也值得您亲自带人上门搜查?密报?什么密报?” 他向前踱了一步,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。

那张队长似乎对陈世昌的威压并不十分忌惮,只是公事公办地掏出一张纸晃了晃:“陈老板,职责所在,得罪了。密报来源可靠,指名道姓,今晚有重要情报在此传递。所有人,包括您的贵客,都得查。”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,最终,那冰冷审视的视线,如同探照灯般,精准地落向了拱门阴影下那抹纤细、湿透的蓝色身影。

“尤其,”张队长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,“这位……林小姐。请留步。”

无数道目光,瞬间汇聚而来,带着惊疑、揣测,甚至幸灾乐祸。空气凝固成了冰。爵士乐早已停止,只有窗外夜雨敲打玻璃的声音,单调而冷硬,一声声,敲在紧绷的神经上。

林婉清缓缓转过身。水晶吊灯的光芒泼洒在她脸上,映得她脸色愈发苍白,如同上好的薄胎瓷。湿漉漉的鬓发贴着脸颊,更添几分脆弱。然而,那双眼睛,却在强光下抬起,迎着巡捕队长冰冷审视的目光,竟没有一丝慌乱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、沉静的湖。肩头那片深色的湿痕,在璀璨的灯光下异常刺眼。

她微微抬着下颌,湿发贴在颊边,像一株被暴雨摧折却不肯倒伏的玉兰。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滑落,滴在锁骨上,蜿蜒出一道微亮的水痕,没入那湿透的、紧贴在肌肤上的蓝色旗袍领口。簪子里的纸卷仿佛在发髻中灼烧,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。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,扎在她湿冷的脊背上。

巡捕队长的皮靴踏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,发出空洞的回响,一步步逼近。那声音,像是某种倒计时,宣告着某种无法挽回的结局。

林婉清的目光,越过步步紧逼的黑色制服,投向窗外。贝当路湿漉的霓虹在雨幕中扭曲、变形,像一双双窥视的、不怀好意的眼睛。爵士乐的残响早已被雨声吞没,唯有警笛尖锐的余韵,还在耳膜深处嘶鸣。这浮华囚笼之外,夜雨正滂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