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琴弦惊宴(1/2)

车轮碾过租界边缘湿漉漉的柏油路面,沉闷的回响如同碾在心上。林婉清蜷缩在黄包车狭窄冰冷的车厢里,泪水早已流干,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刺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。五封冰冷的银元硌着她的肋骨,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当票,被她无意识地攥在掌心,汗水浸湿的纸张边缘黏腻地贴着皮肤。靛蓝色的粗布包静静躺在脚边,像一头沉睡的凶兽。

“小姐……到了。”

阿四嘶哑的声音隔着油布传来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。

车帘被掀开,刺目的天光涌入。林婉清眯起眼,发现自己停在林家偏宅那扇低矮、黑漆斑驳的后门前。门虚掩着,里面透出死寂,再听不到父亲那歇斯底里的咆哮,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、如同坟墓般的安静。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鸦片烟味似乎也淡了,被一种更深的、陈腐的绝望所取代。

她抱着那五封沉甸甸的银元,如同抱着赎罪的铁块,拖着剧痛的脚踝,一步一步挪下车。阿四佝偻着背站在一旁,浑浊的眼睛低垂着,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破布鞋,沉默得像一块石头。林婉清的目光扫过他,最终落在后门内那片幽深的天井里。

她深吸一口气,推开虚掩的后门。

一股浓烈的、混杂着血腥、呕吐物和未散尽鸦片甜香的恶臭扑面而来!林婉清胃里一阵翻涌,几乎当场呕吐!

天井里一片狼藉!碎裂的瓷片、翻倒的矮凳、扯烂的布帘……散落一地。青石板的地面上,赫然有几滩暗红色的、已经半凝固的血迹!触目惊心!

林婉清的心猛地沉入谷底!她踉跄着冲进正屋!

屋内景象更加惨烈!槅扇门被撞得稀烂,木屑遍地。烟榻上的被褥被扯烂,棉花外翻。烟灯摔碎在地,油污混着血渍和呕吐物的秽物,在地面上洇开一片令人作呕的狼藉。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臭。

林鹤年蜷缩在墙角冰冷的地面上。他枯槁的身体佝偻得像只煮熟的虾米,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,嘴唇青紫,双目紧闭,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。他的双手死死地抠着地面,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和凝固的血痂。嘴角、下巴、衣襟上,全是暗红的血渍和呕吐物的污秽。在他身边,扔着一小截沾满血污的、被生生咬断的……半截舌头!

显然,在极致的烟瘾折磨和绝望的疯狂中,他曾试图咬舌自尽!

巨大的冲击让林婉清眼前发黑!她甚至来不及感到悲伤,一种冰冷的、近乎本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!父亲不能死!至少……不能死在这里!死在这个时候!否则,陈世昌的怒火,巡捕房的盘问……她根本无法承受!怀里的银元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!

“爹!爹!”她扑过去,声音带着变调的嘶哑,用力摇晃着林鹤年冰冷僵硬的身体。触手一片冰凉粘腻。

林鹤年的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,深陷的眼窝里,浑浊的眼球艰难地转动,最终聚焦在林婉清脸上。那眼神空洞、涣散,如同蒙着一层死灰。随即,一种病态的、如同回光返照般的亮光猛地在他眼底燃起!他枯瘦如柴、沾满血污的手猛地抬起,如同鹰爪般死死抓住了林婉清抱着银元的手臂!力量大得惊人!

“钱……钱……膏子……快……给我……”他的声音嘶哑破碎,如同砂纸摩擦,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,眼神里充满了非人的、如同地狱恶鬼般的贪婪和渴望!那眼神,不像在看女儿,更像在看一堆能救命的“福寿膏”!

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恶心感让林婉清浑身发抖!她看着父亲那张被烟毒彻底扭曲、只剩下赤裸裸欲望的脸,看着他那沾满血污和秽物的手死死抓着自己,胃里翻江倒海!她猛地挣脱开他的手,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厌恶!

“给……给你!”她将那五封冰冷的银元,像丢垃圾一样,狠狠砸在林鹤年身边的血污里!“拿去!买你的膏子!”

银元砸在血泊中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红纸封口破裂,冰冷的银元滚落出来,沾满了暗红的血污。

林鹤年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亮!他如同濒死的野兽看到了食物,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些滚落的银元!枯瘦的手指颤抖着,贪婪地将它们抓拢,紧紧抱在怀里,蜡黄的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、如同瘾君子吸食到第一口烟膏般的、病态的满足和狂喜。他甚至伸出舌头,贪婪地舔舐着银元上沾染的血污!

“膏子……我的膏子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飘忽,抱着银元蜷缩回墙角,仿佛拥有了全世界。

林婉清看着这一幕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,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!巨大的恶心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无感,让她浑身冰冷。她猛地转身,冲出了这间散发着死亡和堕落气息的屋子!冲回了自己那间狭小冰冷的厢房,“砰”地一声重重关上门,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,剧烈地喘息着,如同逃离了地狱。

接下来的两天,如同在噩梦中沉浮。林婉清将自己反锁在厢房内,如同受伤的困兽舔舐伤口。脚踝的剧痛让她行动艰难,浑身的擦伤在闷热中隐隐作痛。怀里的靛蓝色布包如同滚烫的烙铁,让她寝食难安。沈逸尘生死未卜的阴影如同巨大的磨盘,日夜碾磨着她的神经。而隔壁正屋,每当银元耗尽,便会准时响起林鹤年那如同地狱恶鬼般的、充满痛苦和贪婪的嘶嚎与撞门声,伴随着烟馆伙计送“货”上门时那令人作呕的谄媚和父亲吸食时满足的呻吟。每一次声响,都像淬毒的针,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。

第三天黄昏。夕阳的余晖如同凝固的血,涂抹在厢房蒙尘的窗棂上。

“砰!砰!砰!”

沉重的、带着暴戾的砸门声,不是来自正屋,而是来自厢房的门板!伴随着一个粗嘎跋扈的男声:

“开门!林小姐!陈老板有请!今晚家宴!车在门外候着了!”

陈世昌!

这个名字如同冰锥,瞬间刺穿了林婉清麻木的躯壳!她猛地从昏沉中惊醒!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!家宴?鸿门宴!他拿到了那支白玉簪!他怀疑那本“书”!他在染坊没能抓住她!现在,他要亲自“请”她上门了!

门板被砸得剧烈震颤,灰尘簌簌落下。门外是陈世昌手下凶神恶煞的爪牙,门内是她无处可逃的囚笼。隔壁,父亲吸食鸦片后那满足而飘忽的呻吟声,如同嘲讽的背景音。

没有选择。她颤抖着站起身,走到那面布满灰尘和水渍的、模糊不清的穿衣镜前。

镜中的女子,脸色苍白如纸,眼下是浓重的青黑,嘴唇干裂起皮。散乱的鬓发被冷汗黏在额角,月白色的旗袍沾满洗不掉的烟灰、血污和泥渍,下摆撕裂的地方被勉强缝补过,针脚歪斜。整个人如同被暴风雨摧残过后的残花,憔悴、狼狈,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脆弱。

不能这样去!去了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!

一股巨大的、混杂着屈辱和反抗的倔强,如同岩浆般从心底喷涌而出!她猛地打开那个陈旧的樟木箱!翻找着!最终,找出了一件压在箱底、许久未穿的素色杭绸旗袍。颜色是极淡的月白,料子依旧柔滑,只是边缘有些泛黄。

她脱下那身肮脏狼狈的旧衣,换上干净的素色旗袍。冰冷的绸缎贴在肌肤上,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。她走到脸盆架前,用冰冷刺骨的井水,一遍遍、用力地清洗脸上、颈上的污垢。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,让她混沌的大脑获得一丝清明。

最后,她坐到那张破旧的梳妆台前。昏黄的灯光下,她拿起一把缺了齿的木梳,极其缓慢、极其认真地,梳理着自己散乱纠结的长发。每一梳,都像是在梳理纷乱如麻的思绪和深入骨髓的恐惧。

发丝被一点点理顺。她抬起沾着水渍、依旧微微颤抖的手,拿起那支温润的白玉簪。簪身冰凉,簪头那精细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,只是簪头那道因剧烈刻划而松脱的缝隙,在灯光下折射出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内里中空的金属反光。

她看着镜中的自己,看着镜中那支簪子。簪身里,藏着那片带着蛀洞的致命纸片。这是她唯一的武器,最后的底牌。

她深吸一口气,眼神骤然变得冰冷而坚定。手腕稳定,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,将那支白玉簪,稳稳地、深深地,簪入了自己梳理整齐的发髻之中。簪尾冰凉的触感透过发根,刺入神经,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和力量。

镜中的女子,依旧苍白憔悴,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,此刻却如同寒潭深水,沉静、冰冷,映不出丝毫情绪。素色的旗袍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脊背。发髻间的白玉簪,温润内敛,却隐隐透出一股宁为玉碎的孤绝。

她站起身。挺直脊梁,如同奔赴刑场的战士。推开厢房的门。

门外,两个穿着黑绸短褂、满脸横肉的打手正不耐烦地等着。看到林婉清出来,看到她素净的旗袍、整齐的发髻和发间那支温润的白玉簪,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。

“林小姐,请吧。”其中一人粗声粗气地说道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胁迫。

林婉清没有看他们,目光平静地穿过天井,投向门外那辆停在暮色中的、黑色锃亮的福特轿车。车头竖着的黄铜天使标致,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冰冷而诡异的光芒。

她抱着那个靛蓝色的粗布包——里面装着那本染血的《东京梦华录》,一步一步,朝着那辆如同移动囚笼的黑色轿车走去。脚步很稳,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。素色的旗袍下摆,在微凉的晚风中轻轻拂动。

陈公馆灯火辉煌,如同白昼。巨大的水晶吊灯悬在挑高的穹顶,折射出无数令人目眩的光斑。穿着挺括制服的侍者端着银盘穿梭如织,银盘里盛着琥珀色的香槟和各色精致的法式点心。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水、雪茄烟雾、脂粉和烤鹅肝的浓烈香气,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、奢靡的声浪。

穿着猩红锦缎旗袍、烫着大波浪的王太太,正被几个同样珠光宝气的女人簇拥着,夸张地笑着,猩红的指甲在空中比划。几个油头粉面、穿着考究西装的文人模样的男子,围着一个穿着和服、留着仁丹胡、眼神阴鸷的东瀛军官,谄媚地笑着,用生硬的东瀛语夹杂着中文奉承着。角落的留声机里,播放着慵懒的爵士乐,黑人女歌手沙哑的嗓音唱着撩人的调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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