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伪账溯源(2/2)

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上。王掌柜的欠款……李二麻子的赌债……烟馆老刀的利滚利……母亲遗物的死当……还有……陈世昌的“聘金”……

等等!

林婉清的目光猛地顿住!死死盯在“烟馆老刀:云土二两(欠)折大洋四十(利滚利)”这一行!

她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!

一个模糊而久远的记忆碎片,如同沉船般从意识深处缓缓浮现……

那是去年冬天。一个阴冷刺骨的下午。她因为父亲拖欠学费,被刻薄的教务主任叫去训话,带着满心屈辱和寒冷回到林家偏宅。推开正屋那扇弥漫着甜腻毒气的槅扇门。

屋内光线昏暗。烟榻上,林鹤年正对着幽蓝跳动的烟灯吞云吐雾。枯槁蜡黄的脸上带着一种鸦片带来的虚幻满足。烟榻旁的小几上,除了烟枪烟膏,还摊开着这本油腻腻的账本。

林鹤年似乎刚记完一笔账。他放下那杆细小的狼毫笔,枯瘦的手指沾了点口水,极其小心地捻起刚写下的那页纸,对着烟灯微弱的光线,轻轻吹着未干的墨迹。动作带着一种林婉清从未见过的、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复杂。

彼时,她心中只有对父亲沉溺烟毒、不顾她死活的憎恶和冰冷。她甚至没有看清他写的是什么,只记得那页纸上,墨迹似乎比平时更浓重些,也记得父亲吹墨时,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苦涩、又带着一丝病态快意的弧度。

此刻,这个尘封的画面,与眼前账本上“烟馆老刀”的记录,与那深蓝色的追踪印记碎片,如同散落的拼图,在她混乱而冰冷的脑中,骤然碰撞出刺眼的火花!

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、却又带着冰冷逻辑的念头,如同破冰的利斧,狠狠劈开了她心中的迷雾!

伪账!

这本账,记录的根本不是林家真实的财务!它是一本彻头彻尾的——伪装!

父亲林鹤年!他根本不是在记录自家的债务!他是在……利用这本看似记录鸦片收支的肮脏账本,作为传递情报的载体!那些歪歪扭扭的“欠”、“支”、“利滚利”……那些冰冷的数字……那些看似真实的烟馆名、赌徒名……都可能是精心编制的密码!而那深蓝色的追踪印记碎片……极有可能是传递过程中不慎沾染,或是……敌人故意贴上的定位标记!

父亲……他根本不是什么被烟毒彻底腐蚀的废物!他是在用最彻底的堕落,用自己女儿的清白和性命作为赌注,扮演着一个被烟瘾奴役、人尽可欺的可怜虫!在这层令人作呕的伪装下,进行着最危险的、刀尖舔血的传递!

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啸,瞬间冲垮了林婉清心中所有的憎恶、屈辱和冰冷的绝望!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、穿透灵魂的震惊、剧痛和……一种沉甸甸的、令人窒息的悲怆!

她猛地翻动账本!动作急切而粗暴!纸张发出痛苦的呻吟!她要验证!验证这个石破天惊的猜想!

她的目光如同扫描仪,死死扫过那些熟悉的、曾让她恨之入骨的记录!王掌柜的欠款日期?李二麻子赌债的数额?烟膏折价的利率?……她试图从中找出规律,找出密码的痕迹!

然而,没有!那些记录混乱、随意,毫无规律可循!就像一本真正的、被烟鬼胡乱涂鸦的烂账!

巨大的困惑和一丝动摇瞬间攫住了她!难道……是她想错了?!

不!不对!

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账本中间一页!那一页的墨迹最新,也最重。反复涂改的痕迹明显。在众多歪斜的记录中,几行字被用力地描粗:

陈老板聘金:大洋三百(收定一百)

余二百待纳妾礼成付清

抵押:女婉清(身契待签)

就是这行记录!将她彻底推入深渊的卖身契!

林婉清沾满血污的手指,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,轻轻拂过那几行被反复描粗的、如同泣血烙印的字迹。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,冰冷的墨迹下,纸张的纤维似乎……有些异样?

她凑得更近!昏黄的灯光下,她凝聚起全部目力!

果然!在反复描粗的墨迹覆盖下,纸张本身的纤维纹理,似乎被某种极其尖锐的笔尖,在书写之前,就预先划过!留下极其细微、几乎无法察觉的凹痕!那些凹痕的走向……并非随意!隐隐构成了一种极其隐晦的、如同摩斯密码般的点划组合!

是盲写!是针尖在厚纸上预先压出的、只有特定角度光线和触摸才能感知的……暗码!

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悲怆如同两只巨手,同时扼住了她的咽喉!她猜对了!父亲……他真的是在用这本账本传递情报!用最肮脏的外表,包裹着最致命的秘密!而陈世昌那三百大洋的“聘金”记录,这将她推入地狱的卖身契,恰恰是父亲用来掩盖这条最关键情报的“障眼法”!是最危险的灯下黑!

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!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干涸的血污和烟灰,灼热地滚落!滴落在摊开的账本上,滴落在“抵押:女婉清(身契待签)”那几个狰狞的字迹上!泪水迅速晕染开墨迹,将那行字变得模糊、扭曲,如同她此刻被彻底颠覆的世界!

她终于明白了!明白了父亲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!明白了他在烟榻上每一次吞云吐雾时,那虚幻满足下掩藏的撕心裂肺!明白了他在签下那份卖身契时,枯瘦手指的颤抖和眼底那无法言说的悲怆!他是在用自己最后的尊严和女儿的未来,去换取传递那致命情报的一线生机!他扮演着最令人不齿的角色,承受着至亲的憎恨,只为了在敌人的眼皮底下,完成那无声的使命!

巨大的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如同岩浆般滚烫的使命感,瞬间淹没了她!她紧紧抱着那本油腻肮脏、此刻却重逾千斤的账本,如同抱着父亲枯槁佝偻、却挺着不屈脊梁的身躯!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!

“爹……”一声压抑到极致、带着血泪的哽咽,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她紧咬的唇间逸出。微弱,却如同惊雷,在这冰冷的囚笼中炸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