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烟灰账本(2/2)

那本小小的硬皮账本,从烟榻边缘滑落,掉在了铺着厚厚灰尘的地面上。正好掉在刚才泼洒的烟灰堆里。

林鹤年愣了一下,随即发出一声更加愤怒的咆哮,挣扎着想要下地去捡。

就在此时!

林婉清停止了咳嗽。她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直起身。脸上沾满烟灰和泪痕,狼狈不堪。但那双眼睛,却如同被冰水淬炼过的寒星,亮得惊人,也冷得彻骨。里面所有的愤怒、屈辱、痛苦,都沉淀下去,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、令人心悸的冰原。

她没有再看林鹤年一眼。她的目光,落在了地上那个掉落在烟灰堆里的硬皮本子上。

她一步一步,踩着地上的烟灰和尘埃,朝着那个本子走去。脚步很轻,却带着一种沉重的、仿佛踏碎一切的力量。月白色的旗袍下摆扫过地面,沾满了灰烬。

她在本子前停下。慢慢蹲下身。伸出那只染着血污、此刻又沾满烟灰的手。

她没有去捡那本子。她的指尖,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,轻轻拨开覆盖在本子封面上的烟灰。

灰白色的烟灰簌簌落下。

露出下面那油腻腻的、深棕色的硬皮封面。封面上,没有任何字迹。

她的指尖,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,小心翼翼地,翻开那本沾满烟灰的账本。

发黄粗糙的纸页,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沉。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歪歪扭扭、如同鬼画符般的字迹。人名,日期,后面跟着一串串冰冷的数字。大多数数字后面都跟着“欠”、“支”、“利”这样令人窒息的字眼。

林婉清的手指,带着烟灰和血污,一页一页,极其缓慢地翻动着。纸页发出沙沙的、令人牙酸的声响。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,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:

王掌柜:大洋五十(欠)利加三成(十月初三清?)

李二麻子赌债:大洋八十(支)

烟馆老刀:云土二两(欠)折大洋四十(利滚利)

当铺死当:翡翠镯一对(娘遗物)得大洋一百二(支尽)

每一条记录,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,狠狠扎进她的心脏!那些冰冷的数字,是林家一步步坠入深渊的刻度,是母亲遗物被变卖的价码,更是她林婉清血肉被称量的砝码!

她的手指越来越冷,翻动的速度却越来越慢。终于,她的指尖停在了一页纸的中部。

那一页的墨迹最新,也最重。反复涂改的痕迹明显。在众多歪斜的记录中,几行字被用力地描粗,如同狰狞的烙印,狠狠地撞入她的眼帘:

陈老板聘金:大洋三百(收定一百)

余二百待纳妾礼成付清

抵押:女婉清(身契待签)

“抵押:女婉清(身契待签)”。

这九个字,如同九道炸雷,在林婉清的脑中轰然炸响!瞬间夺走了她所有的呼吸!眼前的一切——昏黄的灯光、弥漫的烟毒、父亲枯槁的身影、满地的狼藉——都开始旋转、模糊、褪色,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、无边无际的惨白!

原来……原来那份所谓的“价目清单”,那份父亲得意洋洋展示的“前程”,竟是一份……卖身契!一份将她林婉清,亲生女儿,明码标价、抵押给陈世昌那个恶魔的卖身契!“身契待签”……只等陈世昌“纳妾礼成”,她林婉清,就成了他陈世昌名正言顺、可以随意处置的私有财产!一件用三百大洋买来的……玩物!

原来如此!原来陈世昌那志在必得的眼神,那步步紧逼的“厚礼”,那洞悉一切的玩味……背后支撑的,竟是这份蘸着她亲生父亲贪婪和狠毒写就的卖身契!

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!林婉清死死咬住牙关,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!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冰冷的绝望而剧烈地颤抖起来,如同风中的残烛。她撑在地上的那只手,被碎瓷割破的伤口再次崩裂,鲜血混着冰冷的烟灰,在粗糙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暗红粘稠的泥泞。

烟榻上,林鹤年似乎也耗尽了力气,瘫软在褥子里,只剩下粗重而断续的喘息,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,还死死盯着地上那本沾满烟灰的账本,如同盯着他最后的救命稻草。

林婉清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。脸上沾满烟灰和泪痕,狼狈不堪。但那双眼睛,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原。那里面,燃起了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、冰冷的、死寂的火焰。她看着烟榻上那个被烟毒彻底吞噬、形同枯槁的男人,看着那张曾经给予她生命、此刻却将她推入地狱的脸。

没有恨,没有怨,只有一片彻底的空洞和冰冷的决绝。

她扶着冰冷的桌腿,极其艰难地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。沾满烟灰和血污的月白色旗袍,此刻如同裹尸布。她没有再看地上的账本一眼,也没有再看烟榻上的林鹤年一眼。

她抱起桌上那个同样蒙着一层肮脏灰白色烟灰的深紫色锦盒。锦盒冰冷的触感透过烟灰传来。

然后,她转过身。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,一步,一步,极其缓慢地,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。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。

身后,传来林鹤年如同梦呓般、断断续续的、带着烟鬼特有飘忽的嘟囔:“清儿……画……那画……收好……陈老板喜欢……值钱……值……”

林婉清的身影消失在门口。天井里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她。她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,仰起头。深沉的夜空,没有星月,只有无边无际的、化不开的浓黑。如同她此刻的心。

泪水早已流干。只剩下掌心伤口持续不断的、尖锐的刺痛,和怀中锦盒那冰冷坚硬的触感,提醒着她还活着。

她抱着锦盒,如同抱着自己的墓碑,一步一步,蹒跚地走向自己那间狭窄、冰冷、唯一能暂时隔绝外面世界的厢房。每一步,都留下一个沾满烟灰和血污的脚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