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古籍扣门(2/2)
是沈逸尘。
仅仅两天不见,他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。身上那件半旧的灰色长衫,布满了尘土和暗褐色的、已经干涸的血迹污渍,几处地方被撕裂,露出底下同样染血的衬里。头发凌乱地纠结在一起,沾着草屑和泥灰。脸上更是惨不忍睹,颧骨处一片骇人的青紫淤肿,嘴角破裂,凝固着暗红的血痂,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隙,眼白里布满恐怖的血丝。他佝偻着腰,左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肋骨位置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不住的、痛苦的抽气声,仿佛随时都会倒下。
然而,最让林婉清心头剧震的,是他那双眼睛。尽管一只肿胀难睁,但另一只完好的眼睛里,却燃烧着一种异常明亮、异常执着的光芒!那光芒穿透了满脸的伤痕和疲惫,如同寒夜里不肯熄灭的残烛,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、近乎疯狂的执着,死死地、牢牢地钉在她的脸上!
“沈……沈先生?!”林婉清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惊骇。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被他这副惨烈的模样和身上浓重的血腥气所震慑。
“是我……”沈逸尘嘶哑地应了一声,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微微摇晃。他扶着冰冷的门框,才勉强站稳。目光飞快地扫过林婉清狼狈不堪的样子——沾满烟灰的脸颊和头发,撕裂的月白旗袍,还有……她那双沾满污垢和暗红血迹、微微颤抖的手。他那只完好的眼睛里,瞬间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。
“你……”林婉清想问他是怎么逃出来的,想问他的伤,想问……太多太多。但话到嘴边,却只剩下一个干涩的音节。
沈逸尘似乎看穿了她的惊疑和恐惧。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,强忍着剧痛,用那只还能活动、同样沾满污垢和擦伤的右手,费力地探入自己那件破旧长衫宽大的内襟里。动作牵扯到伤处,让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,脸色又白了几分。
摸索了几下,他终于掏出了一样东西。
那是一本书。
一本用靛蓝色粗布仔细包裹着的书。布面已经很旧,洗得发白,边角磨损得厉害。书本身似乎也很厚重,布包显得沉甸甸的。
沈逸尘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托在掌心,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,又或是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。他沾着血污和泥灰的手指,极其轻柔地、一层层地揭开那靛蓝色的粗布。
布包打开。
露出了里面书籍的真容。
是一本线装的古籍。纸张泛黄,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、温润的米色,边缘带着被无数人翻阅后留下的、自然的毛边。深蓝色的布质封面已经磨损,书脊处的线也有些松散。封面上,是四个竖排的、古拙苍劲的楷书大字:
东京梦华录
《东京梦华录》!北宋孟元老追忆汴梁繁华的笔记!
林婉清的目光瞬间凝固在封面上那四个古意盎然的字上。她认得这本书。这是一部记载北宋都城汴京城市风貌、岁时物产、风土人情、典章制度的珍贵笔记,是后人了解北宋晚期社会生活的第一手资料。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出现在伤痕累累、刚从陈世昌魔爪中逃出的沈逸尘手中?还被他如此珍而重之地贴身携带?
沈逸尘的目光也落在手中的古籍上,那只完好的眼睛里,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复杂光芒。有痛惜,有追忆,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。他抬起眼,再次看向林婉清,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沉重:
“林小姐……请务必……收下它。” 他托着书的手向前递出,动作带着一种托付千钧的郑重,却又因伤痛而微微颤抖。“现在……只有你……能护住它了。”
林婉清怔怔地看着他,又看看他手中那本泛黄的《东京梦华录》。巨大的困惑如同迷雾般将她笼罩。这本记录着北宋汴梁“金翠耀目,罗绮飘香”的繁华梦录,与眼前这个满身血污、刚从地狱归来的男人,与这风雨飘摇、山河破碎的1934年沪市,究竟有何关联?
“为什么……是这本书?”她的声音干涩,带着浓浓的疑虑和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警惕。经历了锦盒里的《残荷图》,经历了袖袋里的传单,经历了父亲那本沾满烟灰的卖身契……任何看似寻常的物品,在她眼中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陷阱。
沈逸尘似乎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。他没有立刻回答,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汲取最后一点力量。那只完好的眼睛,如同寒星般锐利而沉痛地注视着她沾满烟灰、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庞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
“因为,它记录的……不只是汴梁的梦。”他沾着血污的手指,极其轻微地拂过那泛黄的、印着“东京梦华录”字样的封面,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,“它记录的……是‘家’。是我们……再也回不去的‘家’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、令人心碎的共鸣:
“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