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0章 京师风波(2/2)

苏远清淡然一笑,唇角牵起细微纹路:“总镇过誉。苏某不过书生之见,偶有所得,贻笑大方。倒是总镇以武立身,却心系黎庶,关注战后民生,实乃难得。”说话时,他目光扫过厅中悬挂的辽东舆图,在几处新标屯田点稍作停留。

侍从奉上新茶,白雾袅袅升起。两人就辽东现状、流民安置、屯田利弊等话题深入交谈。苏远清言语不多,但每每开口,皆能直指核心。谈及钱粮调度,他竟能将永乐年间辽东屯田的亩产、赋税、仓储损耗等数据信手拈来;论及前朝屯政得失,从汉代赵充国到明代谭纶的举措都如数家珍。更难得的是,他提出的“以工代赈”“军屯民屯并举”等方案,既考虑边防实际,又兼顾百姓生计。

王靖远听着,不觉坐直了身子。此人见解之务实、思虑之深远,远超寻常幕僚。特别是当苏远清论及“当使戍卒有家室之恋,流民得沃土之安”时,眼中闪动的光芒,让这位见惯生死的总兵都为之动容。

交谈渐深,王靖远隐约察觉,苏远清眉宇间始终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。他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朝中近事:“听闻上月吏部考功,翰林院多位编修获优等评定...”

苏远清执杯的手微微一顿,茶面泛起细碎涟漪。沉默片刻,他方轻叹:“不瞒总镇,苏某因在朝议时直言矿税之弊,得罪了司礼监某位秉笔的干儿子。”话说得含蓄,但王靖远立即明白:这是触了阉党余孽的逆鳞。如今朝局混沌,这些看似失势的宦官势力,仍在暗中操纵言路。

“如今苏某在翰林院,已是形同虚设。”苏远清语气平静,却掩不住眼底的落寞,“近日闻说,或将外放云贵边陲...”

王靖远心中了然。这或许就是苏远清今日前来,并送上那封见解独到手书的原因之一。他并非攀附,而是在寻找一个既能一展抱负,又能暂避风雨的栖身之所。这般才学,若真被发配蛮荒,确是大可惜。

暮色渐染窗棂,王靖远命人添灯。跳动的烛光映着两人身影,在粉墙上交错如画。

“苏先生,”王靖远沉吟片刻,终是开门见山,“如今辽东百废待兴,正值用人之际。靖远军中,正缺一参赞军务、掌管文书的主事。先生大才,埋没于案牍之间,实在可惜。”他特意顿了顿,“只是军旅清苦,且身处边陲,恐委屈了先生。”

苏远清闻言,眼中闪过一丝光亮,但随即又黯淡下去。他起身深深一揖:“总镇信重,苏某感激不尽。只是...苏某身为朝廷命官,调动升迁需吏部文书。若因私废公,恐授人以柄。况且...”他欲言又止,目光扫过厅外持戈而立的卫兵。

王靖远明白他的顾虑:既是担心违背朝廷规制,更怕连累自己这个新晋总兵被政敌攻讦为“结党营私”。在阉党仍暗中窥伺的当下,这般人事调动确实敏感。

“先生放心,”王靖远微微一笑,从案头取过兵部文书,“辽东总兵府本有自辟属官之权。至于吏部那边...”他指尖轻叩案几,“靖远自有分寸。先生且安心回府,静候消息便可。”

送走苏远清后,王靖远沉思良久。苏远清这样具备实干才能、又因政治斗争而失意的人才,正是他目前极度缺乏的。他的靖远军未来若要发展,绝离不开一个高效可靠的后勤与行政体系,离不开能帮他处理复杂文书、管理钱粮账目的专业人才。苏远清,无疑是一个极佳的人选。

他立刻找来张老栓,低声吩咐了几句。数日后,一队便装的靖远军精锐,悄然护送着苏远清在京城的家眷,避开耳目,提前踏上了前往山海关的道路。同时,王靖远通过自己在兵部新建立的一些人脉,以及恰到好处地动用了一些皇帝的“信重”,以一种不引人注目的方式,推动了对苏远清一纸看似平平无奇、调任“辽东督师府记室参军”(一个品级不高、负责文书工作的属官)的任命。这个过程并未大张旗鼓,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刺激朝中的反对势力。

当苏远清接到这纸调令,并得知家眷已被妥善安置时,这位素来沉稳的中年文士,眼眶也不禁微微湿润。他深知这其中王靖远所耗费的心力和承担的风险。这已不仅仅是知遇之恩,更是雪中送炭的庇护之情。

他没有再多犹豫,交割了翰林院的差事,便轻车简从,追随着家眷的路线,直奔辽东而去。

王靖远在京师又盘桓了数日,谢绝了所有宴请,低调地处理完各项公务,便上书崇祯,以军务紧急为由,请求返回任所。崇祯准奏。

离开北京那天,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。王靖远骑在马上,回望那座巍峨而压抑的皇城,心中并无多少留恋。他知道,这里的荣辱风波,终究只是插曲。他真正的战场,在北方,在那片广袤而充满挑战的辽东大地。

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车队中,多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。车里,苏远清抚摸着怀中那方新任命的官印,目光透过车窗,望向北方,眼神中充满了对新征程的期待,以及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然。

王靖远不知道,他这看似为了解决后勤问题而随手落下的一子,在不久的将来,将会为他,为这支新生的“靖远军”,带来何等巨大的影响。

他猛地一夹马腹,在亲兵的簇拥下,冲开风雪,向着山海关的方向,疾驰而去。

蓟州的荣耀已成过去,辽东的未来,正等待他去开创。而他的麾下,除了冲锋陷阵的猛将,也终于迎来了一位能执笔安邦的文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