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1章 孙承宗病逝(2/2)
这三日,孙承宗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状态,仅有几次短暂的清醒。每次醒来,他那浑浊的目光都会缓缓扫过守候在床前的官员将领,最后,总是会落在如同石雕般跪坐在榻前的王靖远身上。那目光中,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,有关切,有毫无保留的期许,有托付重任的决然,或许,还有一丝未能尽展平生抱负、扫清虏尘的苍凉与遗憾。
第四日,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。万籁俱寂,连虫鸣都已歇息。床榻上,孙承宗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,越来越缓慢,最终,归于永恒的沉寂。
“督师——!”
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一声悲呼,打破了死寂。随即,整个经略行辕内,被巨大而绝望的悲恸彻底笼罩。辽东巡抚邱禾嘉、总兵满桂等所有在场官员,纷纷扑倒在地,失声痛哭。这位历经万历、泰昌、天启三朝,两度临危受命督师辽东,力排众议修筑关宁锦防线,提拔培养了袁崇焕、祖大寿等一批将领,堪称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帝国柱石,最终没能等到王师北定中原日,积劳成疾,病逝于任上,薨于这辽西最前线的重镇。
王靖远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放声痛哭。
他只是默默地、重新在床榻前跪得笔直,对着孙承宗已然失去生息的遗体,极其郑重地、重重地磕了三个头。
额角触碰在冰冷的地面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孙承宗的灵堂很快在行辕正堂设置起来,白幡高悬,素烛垂泪。宁远城内,一夜之间,尽染缟素。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,迅速传遍辽东各地。无数曾受过孙承宗恩惠、曾在他麾下效力、曾因他修筑的堡垒而得以安身立命的军民百姓,闻讯无不悲恸,自发戴孝哀悼,哭声震野,直上干云。就连新近与明军结盟、尚在观察风向的喀喇沁部,也派来了身份不低的使者,带着祭品和哀悼之意,前来灵前吊唁,足见孙承宗威德所及之远。
王靖远以子侄之礼,为孙承宗披麻戴孝,日夜守在灵前。这三日里,他几乎水米未进,不言不语,只是如同钉在地上一般,默默地跪在那里,承受着往来吊唁者或真或假的悲戚目光,也梳理着自己纷乱的心绪与未来坚定的道路。脑海中,与孙承宗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,不受控制地一幕幕闪过:锦州城下,初入军旅不久的他,因作战勇猛被意外召见,那位绯袍玉带、不怒自威的老者,仔细询问着他的来历、见解;一次次擢升,从总旗、百户到守备,甚至在他兵力仅千余人时,便力排众议,表他为游击将军,赐予“靖远”表字,寄予厚望;当他果断处置桀骜不驯的蒙古台吉,引来朝野非议、蒙古部落压力时,是这位老人,用他看似衰老却依旧挺拔的脊梁,为他顶住了所有的风雨……
这位老人,于他王靖远而言,是恩师,是伯乐,是严父,更是他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代,最重要的引路人和最坚实的保护伞。
他的骤然离去,让王靖远在感到巨大悲痛的同时,也瞬间清晰地意识到,自己肩上的担子,沉重了何止数倍!以往,天塌下来,总有这位身材并不高大,却足以擎天的老帅顶着。如今,老帅倒下,他王靖远,必须站出来,成为那个最高的个子,为锦州,为麾下数千将士,也为他自己,撑起一片天!
第三日,守孝期满。
王靖远默默地脱下身上的粗麻孝服,换回了那身沾染过硝烟与尘土、代表着无尽责任与杀伐的游击将军铠甲。冰冷的铁甲覆体,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实质感。他再次来到孙承宗的灵位前,点燃三炷清香,恭敬地插入香炉。
青烟袅袅升起,模糊了灵位上那几个庄重的大字。
“督师,您安心去吧。”他在心中,用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坚定如铁的声音默默祷祝,“辽东,有我。您在九泉之下,且看晚辈如何践行今日之诺,如何在这虏骑环伺之地,杀出一片朗朗乾坤!”
他的目光,仿佛穿透了缭绕的青烟,穿透了灵堂的墙壁,投向了北方那广袤而充满危险的土地。
他知道,孙承宗病逝的消息,此刻定然也已以最快的速度,传到了沈阳,摆在了皇太极的案头。那位雄才大略的后金之主,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。无论是以政治手段分化瓦解,还是以军事力量强行叩关,辽东的局势,必将随着这位定海神针的离去,而进入一个更加凶险、复杂、波谲云诡的全新阶段。
他必须立刻返回锦州!稳住军心,巩固防务,应对那随时可能降临的狂风暴雨。
就在他整理好情绪,准备向邱禾嘉、满桂等官员辞行,即刻动身之际,一骑来自京师的快马,带着一路的风尘和象征着最高权力的急递公文,如同旋风般冲入了气氛依旧悲戚凝重的宁远城。
公文是发给辽东所有大小官员的。内容极其简短,措辞公式化,却像另一块巨石,投入了本就因孙承宗逝世而波澜骤起的辽东深潭,让所有听闻者心头,再蒙上一层难以驱散的阴影:
“奉天承运皇帝,制曰:辽东经略孙承宗,尽瘁殒身,朕心甚恸。然辽事殷繁,不可一日无主。特擢右副都御史、兵部右侍郎袁崇焕,为兵部尚书,督师蓟、辽、登、莱、天津军务,即日赴辽,接替孙承宗之任。钦此。”
袁崇焕!
这个名字,如同一声闷雷,在王靖远耳边炸响。
王靖远看着那份由邱禾嘉递过来的公文抄件,眼神微凝,深邃的目光在那几个字上停留了许久。各种复杂的念头在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,最终,却都化为了一片澄澈。
他深吸一口气,将心中所有纷乱的思绪,所有对未来的揣测与权衡,都强行压了下去。
无论来的是谁,无论朝廷的风向如何变幻,无论前方的道路有多少荆棘陷阱,他王靖远脚下的路,不会因此有丝毫改变!
守住锦州,壮大实力,徐图恢复!
这,是他对孙承宗的承诺,也是他在这明末乱世,唯一的生存和发展之道!
他不再有丝毫耽搁,朝着邱禾嘉、满桂等人郑重地拱了拱手,沉声道:“邱抚台,满总兵,诸位大人,锦州防务紧要,末将需即刻返回。老大人身后之事,及迎接袁督师事宜,就有劳诸位了。”
邱禾嘉等人自然明白锦州的重要性,纷纷还礼:“王将军放心前去,此地有我等。”
王靖远不再多言,豁然转身,大步走出经略行辕。门外,亲兵早已牵马等候。他翻身上马,动作干净利落,在一队精锐亲兵的护卫下,再次踏上了返回锦州的道路。
初夏的晨光,已然普照大地,官道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,生机勃勃。
恩师已逝,庇护不再。
前路漫漫,强敌环伺。
朝堂之上,风云变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