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6章 墨痕连心铸锋镝(2/2)
张方的话如同重锤,狠狠砸在田豫心上。他看着墨云那双映着自己苍白面容的清澈大眼,那里面是毫无保留的信赖与托付。这已不是简单的赠予,是托付生死!是张方以他独特的方式,将最珍视的伙伴,交托给自己,如同交付一份沉甸甸的袍泽情义与并肩而战的承诺!
“都尉…”田豫声音沙哑哽咽,千言万语堵在胸口,最终只化作最朴实的两个字,“…多谢!”
张方摆了摆手,脸上那丝笑意敛去,又恢复了惯有的冷硬:“谢什么?好好养伤!别辜负了墨云,也别辜负了主公的宝甲!”他目光扫过榻边那套幽光内蕴的“寒江鳞”,又落回田豫脸上,“等你好了,披甲上马,咱们一起,跟着主公,干更大的事!”
田豫用力点头,眼中水光闪动,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。
这时,田母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陶碗,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。看到暖阁里多了英武的张方和神骏的墨云,她先是微微一怔,随即脸上便堆起感激和局促的笑容:“张都尉来了…快请坐…老妇熬了点黍米肉糜粥,最是温补…都尉若不嫌弃…”
张方对田母倒是难得地收敛了锋锐,微微颔首:“老夫人费心。”他看了一眼那香气扑鼻的粥,又看了看墨云,“墨云也累了,我带它去马厩安顿,喂些精料。国让,你安心喝粥养着。”说完,不再多言,伸手轻轻拍了拍墨云强健的脖颈,低喝一声:“走!”
墨云似乎听懂了,有些不舍地用鼻子再次蹭了蹭田豫的手心,才顺从地跟着张方,迈着沉稳的步子离开了暖阁。那高大少年与神骏黑马的背影消失在棉帘后,只留下蹄声渐远。
暖阁内重归宁静,粥的香气温暖地弥漫开来。
田母坐到榻边,用粗糙的手试了试碗的温度,然后拿起木勺,舀起一勺稠厚喷香的肉糜粥,仔细吹凉了,才小心翼翼地递到田豫唇边。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,眼中是纯粹的、不掺任何杂质的疼惜。
“娘…”田豫看着母亲鬓角的白霜,看着她小心翼翼吹凉热粥时专注的侧脸,鼻尖那股酸涩再也抑制不住。他张开嘴,温热的粥滑入喉咙,暖意瞬间流遍四肢百骸,驱散了骨缝里残留的寒意。这平凡的温暖,是历经生死劫波后最珍贵的抚慰。
田母一边喂着,一边低声絮叨着,声音里带着后怕和心疼:“慢点吃…秦老说了,要好生养着…肩膀…肩膀还疼得厉害吗?张都尉真是重情义的好人,连那么好的马都舍得送你…还有使君赐的宝甲…”她看着儿子苍白的脸,眼中又泛起水光,“儿啊…娘知道你心气高…可这身子…是自个儿的本钱…以后…以后千万要当心…”
“嗯…”田豫含混地应着,一口一口吞咽着母亲喂来的粥,温热的液体滑入胃中,暖意蔓延,仿佛连肩头那深沉的钝痛都减轻了些许。母亲的絮叨,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关切,是这暖阁药烟之外,另一剂疗愈心灵的良药。
一碗粥见底,田豫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,精神似乎又好了些。田母放下碗,用温热的布巾仔细替他擦拭嘴角,又掖了掖被角。
“再睡会儿吧…”田母柔声道。
田豫确实感到一阵浓重的疲惫袭来,他顺从地点点头,在母亲温柔的注视下,缓缓闭上眼睛。意识沉浮间,墨云那温热的鼻息、张方那沉甸甸的托付、母亲那带着黍米香气的絮叨,还有主公赐甲时的期许目光……交织在一起,如同暖流,冲刷着身体的伤痛与疲惫。
窗外,阳光似乎明亮了些许,穿透薄云,落在院中那几株老梅的虬枝上。花苞依旧沉默,却在积蓄着破寒而绽的力量。
墨云被张方亲自牵入州牧府邸后苑那宽敞整洁、铺着厚厚干草的马厩。这里还有几匹神骏的战马,见到新来的同伴,都投来好奇或审视的目光。墨云昂着头,喷了个响鼻,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倨傲,仿佛在宣告自己的地位。张方亲自为它卸下那副崭新的玄黑鞍辔,动作熟稔而轻柔。
“以后,他就是你主子了。”张方一边用粗粝的刷子仔细梳理着墨云油亮的皮毛,一边对着它的耳朵低声说,像是在交代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,“他叫田豫,田国让。记住了!护好他!就像…就像当初护着我一样!”
墨云似乎听懂了,晃了晃硕大的脑袋,用脖颈蹭了蹭张方的手臂,发出一声低沉的、仿佛应诺的轻嘶。张方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柔和,他取来上好的豆料拌着鸡蛋的精料,倒入墨云面前的石槽。墨云立刻欢快地低头大嚼起来。
安置好墨云,张方并未离开马厩。他靠在一根粗大的拴马桩上,抱着双臂,目光有些放空,望着厩外被高墙切割出的、灰蓝色的冬日天空。掌心里,那块飞燕令坚硬的棱角硌着皮肤,传递着父亲遥远而沉重的气息。
“没给你丢脸…”他低声重复着父亲让田豫带来的那句话,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烫在心尖。他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令牌,看到卧牛坳冲天而起的烈焰,看到父亲站在废墟前那破釜沉舟的决绝背影。父亲用一场血战,烧掉了黑山贼的过去,也烧掉了儿子身上可能背负的污名。他把所有的路都斩断,只留下一条,一条通向幽州牧府麾下、名为“上党太守”的荆棘之路。而这条路,是父亲用命搏来的,也是为他张方铺就的。
“在幽州好好干,听使君的话…”张方咀嚼着这最后一句,嘴角扯出一个复杂的弧度。是期许,是托付,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与鞭策。父亲把他的一切,连同自己的未来,都押在了幽州牧刘备的身上。他张方,再无退路,也无需退路!
一股灼热的气流在胸中奔涌,混杂着对父亲的敬服、思念,以及一股被彻底点燃的、想要证明自己的强烈渴望!他猛地攥紧了拳头,飞燕令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,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,却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。
师父…张方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温润中蕴藏着山岳般威严的面容,还有赐予田豫宝甲时那沉甸甸的期许目光。那是一个能容得下父亲这样草莽枭雄,也能识得田豫这般忠勇璞玉的雄主!
“辽东…”张方眼中锐光一闪,如同出鞘的利刃。父亲已在并州浴血站稳脚跟,自己岂能在幽州碌碌无为?公孙度那条盘踞辽东的老蛇,他要以战功,向父亲证明,向主公证明,他张方,配得上这卧龙都尉之职,更配得上父亲用血换来的这条新路!
他最后看了一眼埋头大嚼、神骏非凡的墨云,眼中闪过一丝决然。不再停留,转身大步离开马厩,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军府衙署的回廊深处。步履坚定,带着破开一切阻碍的锋芒。
马厩里,墨云似乎感受到旧主离去的决意,抬起头,朝着张方消失的方向,发出一声悠长而充满力量的嘶鸣,如同战鼓擂响的前奏。
暖阁内,药烟袅袅。田豫在沉沉的睡梦中,似乎也听到了那声遥远的马嘶。他无意识地动了动未受伤的右手,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墨云皮毛那温暖粗糙的触感。炭盆的火光跳跃着,映照着榻边那套幽光流转的“寒江鳞”甲胄,也映照着角落阴影里,那副崭新的、玄黑锃亮的马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