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7章 寒衣暖语砺枪锋(2/2)

田豫握紧失而复得的木枪枪杆,冰凉的触感让他发热的头脑冷静了几分。他看着张方,张了张嘴,最终只沙哑地挤出两个字:“…谢了。”

张方看着他眼中那尚未熄灭的火焰,以及那火焰下隐藏的倔强与渴望,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。他沉默片刻,忽然道:“使君门前,不好站吧?”

田豫一愣,随即明白他指的是自己护卫的职责。那份枯燥、漫长、看似毫无价值的守望。他抿了抿唇,没有回答。

“我当初跟着三叔,也是从站岗放哨、喂马擦甲开始的。”张方的语气平淡,却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,“三叔的拳头,比这木枪硬十倍。挨的揍,也比你今天重十倍。但每一次挨揍,只要没被打趴下,爬起来,就总能明白点东西。守门,也一样。守得稳,看得清,听得真,想得深…这本身就是本事。机会,只给准备好了的人。”

这一番话,如同重锤,狠狠砸在田豫的心坎上!白日里在书房外听到凉州烽火、雒阳暗流时那股渺小无力的感觉,此刻竟被张方这平淡的话语驱散了大半!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、却已能独当一面、阵斩敌酋的年轻都尉,眼中那因失败而黯淡的光芒,重新一点点凝聚、燃烧起来,变得更加坚定、更加沉凝!

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两人之间流淌。不再是单纯的羡慕与俯视,也不是挫败与不甘,而是一种同为少年、同怀热血、同在追寻力量与道路上的…共鸣!

“我…明白了。”田豫挺直了腰背,尽管左肩依旧疼痛,但眼神已锐利如初,“我会守好那扇门。也会…好好学本事!”

张方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,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、带着些微赞赏的笑意。他伸出手,不是拍肩,而是握拳,伸到田豫面前。

田豫看着那只骨节分明、带着厚茧和力量象征的拳头,愣了一下,随即也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紧握的拳头,用力地撞了上去!

两只年轻的拳头在空中相撞,发出沉闷而坚实的声响。没有言语,但一切尽在不言中。夕阳的余晖将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拉得很长,投在空旷的练武场上。

“好!好一对少年英雄!英气勃发,后生可畏啊!”一个清朗中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。

张方和田豫闻声都是一惊,连忙收拳转身。只见回廊下,刘备正陪着华歆、邴原二人站在那里,不知已观看了多久。华歆捻须微笑,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。邴原虽神色沉稳,但目光扫过场中二人时,也带着赞许。

刘备站在两人身侧,脸上挂着自豪的笑容,目光在张方和田豫身上扫过,如同亲爱的子侄。他口中却对华歆、邴原谦逊道:“子鱼、公佑谬赞了。这两个小子,还差得远呢。一个莽撞,一个浮躁,离真正的栋梁之材,尚需千锤百炼。”

华歆笑着摇头:“使君过谦了。张都尉沉稳有度,已有大将之风;这位田小兄弟,骨硬血热,假以时日,必是良材美玉!此乃使君之福,亦是幽州之幸啊!”

刘备听着华歆的夸奖,看着场中那两个因长辈突然出现而显得有些局促、却又努力挺直腰杆的少年,眼底深处那抹自豪的笑意终究是藏不住了,如同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暖流。他摆了摆手,不再与华歆、邴原客套,迈步走下回廊,径直来到练武场中。

“拿来。”刘备对张方伸出手。

张方立刻会意,将自己手中的木枪恭敬地递上。

刘备掂了掂枪的分量,目光如电,看向还有些紧张的田豫:“方才那一记横扫,你为何硬抗?”

田豫一愣,下意识道:“他…太快,挡…挡不住。”

“挡不住?”刘备的声音陡然转厉,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,“挡不住便要硬抗?你可知战场之上,敌人刀枪,皆是奔着要害性命而来!你肩胛骨硬,还是敌人的枪头硬?抑或是鲜卑人的狼牙箭硬?!”

他猛地踏前一步,手中木枪毫无征兆地疾刺而出!这一刺,并非快如闪电,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精准与压迫感,直指田豫方才中招的左肩!田豫大惊,本能地就想侧身硬抗!

“蠢!”刘备一声断喝,手腕一抖,那刺出的枪尖竟在半途诡异地划了一个小弧,如同灵蛇摆尾,啪地一声轻响,枪杆末端不轻不重地点在田豫持枪右手的手腕内侧!

一股酸麻瞬间袭来!田豫右手一软,差点再次脱枪!他惊愕地看向刘备。

“见其势猛,不可力敌,当避其锋芒!”刘备收枪而立,声音沉凝,“方才张方横扫,你重心已失,挡不住是必然。但你可曾想过,顺势后撤一步,同时枪尖下压,点其枪杆中段,借力卸力?或是以枪尾拄地,借力旋身,避开锋芒,同时枪尖反撩其下盘?死扛硬顶,乃匹夫之勇!活下来,才有资格谈杀敌!”

田豫如遭当头棒喝!他方才只顾着不甘和硬抗,从未想过还有这些变化!此刻被刘备点破,顿觉茅塞顿开,脸上满是震撼与思索。

刘备目光又转向张方:“你方才那一扫,用了七分力?”

张方心头一凛,躬身道:“是,师傅。弟子见他根基尚浅,恐伤其筋骨,故留了三分力。”

“三分力?”刘备微微摇头,眼神深邃,“战场之上,对敌仁慈,便是对自己残忍。狮子搏兔,亦用全力!你留这三分力,是心存善念,还是…小觑了对手?”他顿了顿,声音陡然转沉,“记住!你的枪,指向的是敌人!既是敌人,便当全力以赴!留力,便是给敌人留机会!便是拿你自己的命,拿你身后袍泽的命在赌!今日是切磋,你可留力。他日若在塞外,面对的是欲置你于死地的鲜卑狼骑,你,还留不留这三分力?!”

张方浑身一震!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。他方才确实存了考校和留手的心思,并未将田豫视为真正的对手。此刻被师傅一语点破要害,顿觉后背发凉!战场之上,瞬息万变,一念之差,便是生死之别!他猛地抱拳,深深一揖:“弟子…知错!谨记师傅教诲!”

刘备看着眼前这两个被自己训得心服口服、眼神却更加明亮的年轻人,脸上那严厉的神色终于缓缓化开。他手中的木枪轻轻点地,发出笃的一声轻响。

“枪术之道,首重根基,根基不牢,地动山摇。田豫,从明日起,每日卯时初刻,到此地,练直刺千次,不得有丝毫取巧!张方,你在一旁督看,亦不得懈怠!”他看向田豫,目光沉静,“刺,乃枪之根本。千次直刺,练的是力,是准,是稳,更是心!心浮气躁者,刺不出千次如一的好枪!”

“诺!”田豫毫不犹豫,大声应诺。眼中再无丝毫浮躁,只有沉甸甸的决心。

“至于你,”刘备又看向张方,“枪法已得你三叔几分刚猛精髓,但刚猛易折,过犹不及。从明日起,每日加练缠、拿、崩、点四字柔劲!枪是百兵之贼,刚柔并济,方能如臂使指!战场之上,不是只有冲锋陷阵才是杀敌!守御、控场、破阵,皆需这柔劲火候!”

“弟子遵命!”张方肃然领命。

“习武练枪,为的是护己护人,守土安民。”刘备的声音在暮色渐浓的武场上回荡,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,“你们手中的枪,指向的是豺狼,守护的是身后的万家灯火!记住这个根本,你们的枪,才不会偏,你们的力,才不会用错地方!去吧,今日就到这里。”

“谢师傅(使君)指点!”张方与田豫齐声应道,再次深深一揖。

刘备点点头,不再多言,转身走向华歆、邴原。三人低声交谈着,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廊深处。

练武场上,暮色四合,只余下张方与田豫两人。他们相视一眼,方才交手时的激烈、被训斥时的震动、以及此刻心中那份沉甸甸的领悟与决心,尽在不言中。

没有多余的话语。张方默默走到兵器架旁,拿起一杆长枪。田豫也深吸一口气,忍着左肩的疼痛,走到场中,平端起自己的木枪,回忆着刘备方才的话语,一丝不苟地开始练习最基础的直刺。

噗!噗!噗!

枪尖破开空气的声响,一下,又一下,在寂静下来的武场上,如同沉稳的心跳,坚定地响起。

张方并未立刻练习那“缠、拿、崩、点”,而是持枪静立一旁,目光锐利地注视着田豫每一个动作的细微之处。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西山,府邸各处开始点亮灯火。这片空旷的场地被暮色笼罩,只有那两个年轻的身影,在渐起的晚风中,一个专注地重复着千次直刺的枯燥起点,一个如磐石般沉默地守护着这份专注。

枪锋破空之声,与远处州牧府邸的点点灯火,在幽州的暮色里,交织成一曲无声的砺剑之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