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章 晋阳新雪闻惊雷(2/2)

“为主公(大哥)效力!饮胜!”众人齐声应和,举杯痛饮。张飞更是直接抱起酒坛痛饮,引来一片笑声。张方仰头饮尽杯中酒,辛辣直冲喉咙,却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中涌起。

酒过三巡,气氛愈加热烈。张飞扯着嗓子吼起了幽燕之地的古老战歌,粗犷苍凉;赵云以箸击盏,清越相和;简雍则讲起了市井趣闻,逗得众人前仰后合。刘备含笑看着堂下,看着张飞拍着张方的肩膀灌酒,看着田丰与沮授低声议论着屯田新策,看着刘德然拉着王烈、张扬讲述边塞烽燧的故事……这一刻的喧闹与温情,是血火间隙最珍贵的喘息,是乱世中支撑着他们继续前行的薪火。

夜色渐深,宴席将散。

刘备独立于后院阶前,再次仰望苍穹。雪已停,浓厚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,露出几颗寒星,清冷地注视着这片刚刚获得短暂安宁的土地。凛冽的空气吸入肺腑,带着雪后的清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铁锈味——那是深埋于这片土地下的血与火的气息。

“主公,夜寒了。”亲卫无声地出现,捧上一件厚实的狐裘。

刘备摆了摆手,示意无妨。他闭上眼,白日里流民眼中的惊惶,伤兵营里的药味,夜宴上的欢声笑语,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回旋。并州的根基在扎下,新苗在冻土下孕育,但这安宁,如同这雪夜星光,脆弱而短暂。幽冀的烽火在东方燃烧,阴山以北的狼群在雪原深处磨牙,雒阳朝廷的猜忌如同悬顶之剑……一股沉甸甸的疲惫与更沉重的责任,压在他的肩头。

就在这时!

“报——!八百里加急!雒阳天使已至南门!” 一名亲卫几乎是连滚爬冲入后院,声音带着惊惶与难以置信的尖锐,瞬间撕裂了雪夜的宁静!“诏…诏书!封…封州牧之诏!”

刘备猛地睁开眼!眼中最后一丝宴席残留的暖意瞬间被冰雪覆盖,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!州牧?!

“速开中门!备香案!请田别驾、沮治中即刻至前堂!迎天使!”刘备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,冰冷而决断!他一把抓过陈到手中的狐裘披上,大步流星向前堂走去!每一步踏在积雪上,都发出沉重的闷响。

刺史府中门洞开,灯火瞬间通明如昼,驱散了庭院的黑暗。沉重的香案被迅速抬至前堂中央。田丰、沮授、张飞、赵云、刘德然、简雍等人,皆已闻讯匆匆赶来,脸上残留着酒意,更被惊疑和凝重取代。张方按刀立于堂下阴影中,眼神锐利如鹰隼。

风雪夜归人。

一名身着朱红官袍、内衬厚厚皮毛的天使,在数名羽林郎的护卫下,踏着厚厚的积雪步入堂中。他面色冻得青白,官帽上、肩头积着未化的雪,显是日夜兼程,疲惫不堪,但手中高举的那卷明黄绫绢诏书,却散发着不容置疑的煌煌天威!

“并州刺史刘备,接旨——!”天使尖细而威严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内回荡。

以刘备为首,堂内所有文武,齐刷刷跪倒在地,甲胄衣袍摩擦声汇成一片。烛火摇曳,将众人俯首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地砖上。

天使展开诏书,朗声宣读,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:

“皇帝制曰:朕绍休鸿绪,统御万方。然寰宇不宁,逆贼蜂起。幽州不臣张举、张纯,僭号称尊,勾结乌桓丘力居,荼毒幽冀,生灵涂炭!车骑将军张温西讨未旋,中原疲敝,朕心忧焚!咨尔并州刺史、涿县亭侯刘备,汉室宗英,忠勇素着,破黄巾、扫北狄,功勋卓然!今北疆初靖,并州赖卿以安。然幽州之祸,近在咫尺,社稷之忧,迫在眉睫!”

天使的声音陡然拔高:

“朕思宗正刘焉之奏,天下板荡,刺史权轻,难靖地方。特旨,复州牧之制,授卿为幽州牧,假节钺,总幽州军政,督幽州诸军讨贼事!着卿克日召集本部精兵,兼程东进,荡平叛逆,绥靖幽燕!卿在并州所置文武,善守疆土,勿堕前功!并州牧一职,由宗正刘焉举荐,宗亲贤德刘虞接任,不日赴晋阳交割!卿其勉之!钦哉!”

诏书宣读完毕,堂内死一般的寂静!

落针可闻!唯有堂外寒风穿过洞开的中门,发出呜咽般的呼啸,卷进冰冷的雪沫。

幽州牧?!假节钺?!督幽州诸军讨贼事?!

巨大的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,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!张飞猛地抬头,豹眼中血丝密布,几乎要喷出火来!田丰瘦削的身躯剧烈一震,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砖缝!沮授脸色瞬间变得苍白,又迅速涌上一种极致的凝重!简雍手中的酒盏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!刘德然、赵云、张方…所有人的目光,都死死聚焦在主位那道依旧跪得笔直的玄色身影上!

刘备缓缓抬起头。

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平静得如同结冰的湖面。唯有烛光下,那双眼眸深处,仿佛有万丈狂澜在无声地咆哮、撞击!刚筑起的基业,刚归附的民心,刚理顺的军政,刚播下的种子…就要这样拱手交予他人?去那陌生的、遍地烽火的幽州,在一片废墟之上,面对凶悍的叛军和狡诈的乌桓,重新开始?雒阳…好一个驱虎吞狼!好一个明升暗夺!

然而,那诏书中的每一个字,都如同无形的锁链,捆缚着“汉室宗英”的身份,捆缚着“忠勇素着”的名声!假节钺,督四州军事…这看似滔天的权柄背后,是足以将他彻底吞噬的深渊!幽州,是朝廷丢给他的一块浸透毒药的肥肉!

天使看着刘备平静无波的脸,心头莫名一寒,强自镇定地合拢诏书,上前一步:“刘使君…不,该称刘幽州了!请接旨谢恩吧?”

刘备的目光,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,缓缓扫过天使那强作镇定的脸,扫过堂下心腹们震惊、愤怒、忧虑交织的目光,最终,落在那卷刺目的明黄诏书上。

时间仿佛凝固。

堂外的风雪声似乎也停滞了。

终于,刘备缓缓抬起双手,那动作沉稳得如同托起千钧重担,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。他的声音,在死寂的大堂中响起,平静无波,却仿佛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熔岩:

“臣…刘备,领旨…谢恩!”

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如同惊雷炸响!

他稳稳地接过了那卷滚烫的诏书。明黄的绫绢触手冰凉,上面刺绣的金龙仿佛在嘲弄地扭动。

堂下,田丰痛苦地闭上了眼。沮授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雪沫的冷气,手指在袖中紧握成拳。张飞胸膛剧烈起伏,钢牙咬得咯咯作响。赵云按住了腰间的剑柄。张方挺直的脊背,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强弓。

天使如释重负,挤出笑容:“刘幽州深明大义,忠勇可嘉!陛下殷殷期盼,望幽州早日平定!下官…告退!”他不敢多留一刻,带着羽林郎匆匆退入风雪之中,仿佛逃离龙潭虎穴。

沉重的府门缓缓合拢,隔绝了外面的风雪,却隔绝不了堂内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与风暴将至的压抑。

刘备缓缓站起身,依旧捧着那卷沉重的诏书。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。他环视堂下心腹,目光最终落在田丰与沮授身上,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疑的决绝:

“元皓,公与。”

“属下在!”两人踏前一步,声音凝重。

“并州…就托付给二位了。”刘备的声音很轻,却重若千钧,“在我与刘虞交割之前,一切如常!招抚流民,春耕屯田,整军备边,不可有丝毫懈怠!府库钱粮,军械甲胄,按册封存!吏员考绩,如实记录!待刘虞至,务求交接清晰,平稳过渡!”

“诺!”田丰、沮授深深一揖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他们明白,主公这是要以最大的克制与担当,为并州保留元气和秩序!

“翼德!子龙!德然!张方!”

“大哥(主公)!末将在!”四人齐声应道,眼中战意升腾。

“即刻整军!五千玄蛇骑、五千常山义从、一千黑锋骑!备足粮秣军械!十日后,”刘备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出鞘的利剑,斩破堂内凝滞的空气,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与冰冷的杀意:

“兵发幽州!”

“诺——!”四人的怒吼如同雷霆,在堂内炸响!张飞的蛇矛似乎已在鞘中嗡鸣!

刘备不再多言,转身,捧着那卷象征着无尽麻烦与未知征途的明黄诏书,大步走向后堂。玄色的身影穿过摇曳的烛光,没入深邃的廊道阴影之中。

前堂内,死寂再次降临。

田丰与沮授对视一眼,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与一丝隐忧。刘虞…那位以宽厚仁德着称的宗室,他会如何对待主公留下的并州基业?对待田丰、沮授这些“旧臣”?

张方挺立在原地,目光如同穿过堂外的风雪,投向了更东方的黑暗。幽州…那里,将是他手中长槊,下一次饱饮鲜血的战场!

风雪在紧闭的府门外呜咽。晋阳城在短暂的岁首安宁后,被这道来自雒阳的惊雷彻底惊醒。新年的第一缕天光,艰难地刺破浓厚的云层,映照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城垣、街巷和刚刚升起的、带着迷茫的炊烟上。并州大地,如同被投入激流漩涡的巨舟,短暂的平静被彻底撕碎。新的风暴,正在东方地平线上凝聚成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