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1章 市井烟火慰君心（1/2）

次日，冰井宫的寂静与沉重，终究是让刘备有些喘不过气来。那关乎国本、牵扯无数利益的难题，如同盘根错节的藤蔓，缠绕在他心头，越勒越紧。他猛地从榻上起身，对着殿外沉声道：“高顺。”

气息冷硬如铁的中护军应声而入，无声地抱拳行礼。

“换身便服，随朕出去走走。”刘备揉了揉眉心，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排遣的烦闷，“这宫里，闷得慌。”

不多时，两位身着普通士人服饰的男子便悄然从宫苑侧门走出，融入了邺城午后的人流中。高顺虽未着甲胄，但那挺拔的身姿、锐利的眼神，以及看似随意实则处处戒备的姿态，依旧让他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，如同一柄收入鞘中却仍透出寒芒的利剑。

刘备信步而行，看似漫无目的，脚步却不自觉地先转向了城东。这里是广德里与永平里所在，朱门绣户，高墙深院，乃是世家大族、朝廷重臣聚居之地。行走在宽阔洁净的街巷上，偶尔有装饰华美的马车辚辚驶过，门前值守的家仆衣着体面，眼神中带着几分属于高门大户的矜持与审视。这里的空气中，仿佛都弥漫着一种凝滞的、传承了数百年的规矩与气息。

刘备在一座尤其宏伟的府邸前驻足片刻，仰头望着那象征着世代簪缨的阀阅，眉头不自觉地又锁紧了。这些高门，历经王朝更迭，却总能屹立不倒。他们可以暂时蛰伏，可以表面恭顺，但其根基之深，盘踞之固，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动摇。自己若真要动那选官制度的根本，无异于撼动他们安身立命的基石，其反扑之烈，可想而知。方才在殿中那种无力感，此刻在这片沉默而威严的建筑群前，再次涌上心头，甚至更加具体，更加沉重。

他默然转身，不再停留，向着城西走去。

越往西行，景致便与城东迥异。街道逐渐变得狭窄而拥挤，两旁屋舍也显得低矮朴拙。当他踏入凤阳里的地界时，一股鲜活而生动的烟火气扑面而来。

这里没有高墙深院，只有鳞次栉比的寻常屋舍，许多人家甚至敞着院门或支着窗户。空气中混杂着炊烟、食物、以及生活的各种气息。孩童在巷弄间追逐嬉戏，发出清脆的笑声；妇人坐在门前，一边做着针线活，一边与邻家闲话；老者靠着墙根，眯着眼晒太阳，神态安详；更有担着担子的小贩穿行叫卖，货郎的拨浪鼓声叮咚作响。

刘备放缓了脚步，细细地看着这一切。与他记忆中桓灵之世，尤其是在雒阳见过的那些面有菜色、眼神惶恐的平民不同，这里的百姓虽然衣着朴素，但面色红润，神情坦然。他们见到刘备和高顺这一对气质不凡、身后明显跟着护卫的生面孔，并未露出畏惧或谄媚之色，只是好奇地多看两眼，有的甚至对刘备友善地点头笑笑，然后便继续忙活自己手中的事情——劈柴、洗衣、修补家具、逗弄孩子……

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跑得太急，险些撞到刘备身上，被高顺下意识地伸手拦住。那孩子也不怕生，仰着头看着刘备，咧嘴一笑，露出缺了颗的门牙，然后又转身跑开了。

刘备看着那孩子的背影，又看了看不远处几个正在玩泥巴的孩童，再望向那些在烟火气中忙碌而平和的百姓，胸中那股因世家难题而淤积的烦闷之气，竟在这鲜活的人间烟火中，一点点地消散开来。

“高顺，你看他们，”刘备轻声道，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，“可比当年在雒阳看到的百姓，精神多了。”

高顺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，闻言简短应道：“陛下仁政，百姓得安。”

是啊，仁政。刘备心中默念。他想起自己起于微末，深知民间疾苦。登基以来，轻徭薄赋，劝课农桑，兴修水利，平定边患，不就是为了让这天下百姓，能过上这般安稳的日子吗？无论朝堂之上有多少暗流汹涌，有多少利益纠葛，能让眼前这些最普通的黎民百姓安居乐业，便是他作为帝王，最根本的功业。想到这里，他心中的沉重似乎减轻了不少。

信步走出凤阳里，北面便是更为喧嚣热闹的金明里。这里是邺城最大的市集所在，商贾云集，百工杂处。叫卖声、议价声、车马声、各种口音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，充满了蓬勃的活力。更引人注目的是，这里胡汉杂处，可见到穿着各色胡服、高鼻深目的商旅，与汉人讨价还价，甚至能听到一些生硬的汉语和翻译的高声吆喝。一幅海纳百川、生机勃勃的画卷展现在刘备眼前。

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林立的店铺和摊位，最终在不远处一片相对开阔、堆满各类木材和半成品器具的区域停住了。那里是工匠聚集的地方。而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，吸引了他的注意。

那是诸葛亮。少年并未穿着书院学子的服饰，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，正蹲在地上，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匠人一起，专注地对付着一堆木料。他手中拿着墨斗，仔细地弹着线，时而与老匠人低声交流几句，时而拿起刨子，有模有样地推刮着木料边缘，神情专注而认真，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他们似乎在制作一把式样新颖的椅子。

刘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兴趣。他早听闻这少年聪慧过人，于经史子集颇有见解，却不知他对这些匠作之事也如此热衷且熟稔。他没有上前打扰，而是环顾四周，见不远处有个支着布棚的茶摊，便对高顺示意了一下，走了过去。

“老丈，两碗茶。”刘备在简陋的木桌旁坐下。

摊主是位精神矍铄的老者，麻利地沏上两碗粗茶。高顺在刘备对面坐下，端起茶碗抿了一口，目光便如同最警惕的鹰隼，开始细致而迅速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，尤其是诸葛亮所在的方向以及各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度。他的右手始终自然地垂在身侧，保持着随时可以拔出腰间短刃的姿态。

刘备则悠闲地喝着略带苦涩的粗茶，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诸葛亮身上。他看着少年与老匠人讨论，看着他那双本该执笔的手熟练地使用着各种工具，看着他在失败时不气馁地重新来过，看着一件家具的雏形在他们手中一点点显现。

这场景，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最后的躁动。在这喧嚣的市井中，在这最平凡的工匠活计里，他看到了另一种活力，另一种希望。这并非来自经史子集的空谈，而是源于双手的创造，源于对改善生活的切实追求。诸葛亮这样的少年英才，既能论道于庙堂，亦能俯身于市井，不鄙薄这些“贱业”，或许，这正是未来所需要的人才。

他忽然想起诸葛亮在书院中关于考绩、监察的议论，又看着眼前这务实的一幕，心中那个关于变革的念头，似乎又清晰了几分。是啊，急不得，但也绝不能放弃。或许，可以从这些最务实的地方开始，一步步地改变。

“高顺，”刘备忽然开口，目光依旧看着诸葛亮的方向，“你看那少年如何？”

高顺的目光迅速在诸葛亮身上停留一瞬，回答道：“沉静，专注，手稳。”作为武者，他评价的角度也带着武人的简洁与直接。

刘备笑了笑，将碗中剩余的茶水饮尽，放了几枚五铢钱在桌上。“走吧。”

正当刘备准备起身离开时，那边正低头校验椅子一条腿是否平直的诸葛亮，似乎心有所感，下意识地抬了下头，目光恰好扫过茶摊这边。当看清那位刚刚起身、气度不凡的士人面容时，他先是一怔，随即脸上露出明显的讶色。

他连忙对身旁的老匠人低声快速说了几句，老匠人惊讶地看了看茶摊方向，点了点头。诸葛亮这才整理了一下因劳作而略显褶皱的衣袍，快步穿过街道，来到茶摊前。

他正要依照臣子之礼躬身下拜，刘备却早已抬手轻轻摆了摆，阻止了他的动作，语气温和如同寻常长辈：“不必多礼。出来走走，碰巧遇见。坐吧。”说着，又对摊主道，“老丈，再添一碗茶。”

诸葛亮见刘备身着便服，又是在这市井之中，心下明了，便也不再拘泥于大礼，依言在刘备对面的长凳上坐下，姿态却依旧端正挺拔，只是面对当今天子，少年人的眼神中难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恭敬。

高顺见诸葛亮坐下，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，便继续履行他的职责，锐利的眼神如同无形的网，笼罩着茶摊四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