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8章 槐花落处定山河(1/2)
沉重的死寂,如同无形的巨石,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,几乎令人窒息。未央宫正殿,这座承载了四百年大汉荣光与沧桑的宏伟建筑,此刻却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气,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在巨大的廊柱间投下幢幢鬼影,将一张张或凝重、或焦虑、或茫然的面孔映照得明灭不定。窗外,初夏的晨光本该带来暖意,却偏偏穿不透殿内弥漫的阴霾。几片洁白的槐花,被微风托着,打着旋儿从高大的窗棂间飘入,竟也似被这凝重的气氛所慑,在半空中凝滞了片刻,才无声无息地坠落在地毯上,如同飘零的叹息。
御案之上,那幅巨大的天下舆图,在渐亮的熹微中彻底摊开。它不再是一张描绘山河的纸帛,而像是一道道狰狞的伤口,被粗暴地撕裂在大汉的躯体之上。那用朱砂和墨笔勾勒出的割裂疆界,此刻在刘备深邃的目光凝视下,仿佛每一道线条都在无声地渗着血水,蜿蜒流淌,汇聚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赤红,无声地控诉着山河破碎、社稷倾颓的惨痛现实。司隶凋敝,幽并疮痍,关东群狼环伺,西凉烽烟再起,益荆割据,青徐糜烂……这舆图,便是这煌煌四百年帝国最刺骨的挽歌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所有人的意志压垮,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之际,一个苍老而带着暮气沉沉的审慎声音,率先打破了僵局,如同枯枝划过冰面,刺耳又沉重。
“陛下,” 位列三公之首的司徒王允缓缓起身。他身形枯槁,宽大的朝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,更衬出那份历经沧桑的疲惫。他朝着御座深深一揖,花白的须发在摇曳的灯影下微微颤抖,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写满了忧思,“九州板荡,群丑跳梁,诚如圣虑,非雷霆手段无以震慑宵小,重振朝纲。然……” 他话锋一转,声音里沉淀着老成谋国的持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,“朝廷新立,根基未固,此乃实情。幽并二州,饱经战火;司隶之地,董贼肆虐,元气大伤,百废待兴。府库空虚,仓廪不实,甲兵虽锐,却难以久持。若贸然兴大兵于四方,妄图毕其功于一役,恐力有不逮,反致根基动摇,授强敌以可乘之机。此非万全之道也!老臣愚见,当效古之远交近攻、以夷制夷之策,徐图缓进,步步为营,方为长治久安之基!”
他伸出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指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,颤巍巍地指向舆图西陲那片被浓重朱砂标记为“马腾、韩遂叛乱”的区域。指尖点在凉州的位置,仿佛有千钧之力:“陛下请看!凉州!羌胡杂处,民风彪悍,乃大汉西陲之锁钥,亦是腹心之毒瘤!马腾、韩遂二贼,拥兵自重,割据一方,勾结羌氐,屡犯三辅,劫掠关中,视朝廷如无物!此非癣疥之疾,实乃肘腋之患,心腹之巨痈!此患一日不除,则朝廷永无宁日,长安亦难安枕!当遣一智勇双全之上将,提精兵锐卒,先平凉州之乱!此一则可断羌氐勾结之势,稳固西陲,保关中无虞;二则可收其骁勇剽悍之卒,充实朝廷羽翼,壮我兵锋;三则,亦可借此雷霆一击,昭告天下,显朝廷廓清环宇、再造乾坤之决心!震慑四方不臣之心!” 王允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嘶哑,带着一种老臣泣血的恳切。
他的手指并未收回,而是沿着舆图的脉络缓缓南移,最终落在益州和荆州之上:“待西陲稍定,根基稍固,朝廷则可着力于南。益州刘焉,僭越无道,私造天子舆服,其心昭然若揭,已非汉臣!然蜀道艰难,千山万壑,易守难攻,强攻徒损精锐,耗时费力。荆州刘表,坐拥八郡,带甲十万,舟楫千艘,兵精粮足,然其人优柔寡断,首鼠两端,名为宗室,实拥兵自保,坐观成败!此二人,同姓宗亲,实为裂土藩镇!陛下,” 王允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,“可效‘二桃杀三士’之古智!遣得力辩士,持重金密入襄阳,将刘景升先前所奏刘焉僭越诸事,稍加渲染,巧妙‘泄露’于蜀中细作,务使刘焉知晓乃刘表告密构陷!以刘焉之老奸巨猾,疑心深重,必对刘表恨之入骨!同时,再遣心腹使节,秘入成都,明示朝廷宽厚仁德,愿既往不咎,暗授刘表‘奉旨讨逆’之密旨……此计若成,二刘必生嫌隙,猜忌日深,乃至兵戈相向!届时,无论谁胜谁负,朝廷皆可坐收渔利。待其两败俱伤,元气耗尽,朝廷再行雷霆一击,或可兵不血刃,收取荆、益膏腴之地!此乃以智谋消弭强敌,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上策!”
他的目光扫过青徐兖扬之地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:“至于青徐兖扬之袁术、陶谦、刘岱、刘繇辈,或骄狂无谋如冢中枯骨,或老朽昏聩行将就木,或首鼠两端目光短浅,或立足未稳根基浅薄,皆非一时之劲敌,不足为虑。朝廷可明发诏书,大加安抚,授陶谦以徐州牧,刘岱以兖州牧,刘繇以扬州牧之虚衔,厚加金帛赏赐,动以宗室之情,使其安心,暂作壁上观。袁术虽跋扈,然其与袁绍兄弟阋墙,积怨已深,形同水火。朝廷可明褒袁绍四世三公之德望,而暗抑袁术僭越不臣之野心,挑动其兄弟相争,使其无暇北顾,深陷内耗泥潭。”
最后,他那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沉重的使命感,落回并州和幽州这片朝廷仅存的根基之地:“陛下!此数年间,朝廷当倾尽全力,依托幽并二州之基,韬光养晦,厚积薄发!内修政理,轻徭薄赋,抚流民,兴水利,劝课农桑,积蓄粮秣,使民有所养,士有所归;外整军备,汰弱留强,精练士卒,修缮武库,广积甲仗,砺戈矛,秣战马,使三军士气高昂,求战心切!待三五年后,府库充盈,仓廪殷实,兵精粮足,士卒思战,则……” 王允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老辣而近乎凌厉的快意光芒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对未来的笃定,“挥师南下,先破邺城,擒杀袁绍!此獠一除,河北底定,天下震恐!其余诸贼,如青州黄巾、豫州袁术、徐州陶谦、兖州刘岱、扬州刘繇,皆土鸡瓦狗,不堪一击!朝廷大军所至,必望风披靡!届时,传檄可定,天下归一!此乃老成谋国、步步为营、稳中求胜之万全之策也!望陛下圣心独断,三思而行!”
王允言毕,长长吐出一口浊气,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,脚步略显蹒跚地退回席中。殿内顿时陷入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声。许多文臣,尤其是那些长安老臣,纷纷点头,面露深以为然之色。此策虽缓,却避开了新朝初创、根基不稳时,贸然与最强敌手袁绍决战的巨大风险,以政治谋略分化瓦解敌人,争取宝贵的喘息和发展时间,确实符合“老成谋国”四字精髓。就连素以刚直闻名的太傅卢植,此刻也捻着花白的胡须,沉吟不语,眼神中流露出思索与权衡,最终亦微微颔首,显然认为王允此策在现实困境下,有其审慎的考量与可取之处。
然而,武将班列之中,气氛却如同冰火两重天,截然不同!
关羽依旧保持着抱臂的姿态,微闭的双目掩盖不住那凛然如刀的锋芒。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战意,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,在他沉静如渊的外表下汹涌澎湃。张辽、高顺等将领,眉头早已拧成了深刻的“川”字,眼神锐利如搜寻猎物的鹰隼,死死盯着舆图上邺城的位置,胸膛起伏明显加快。尤其是当听到王允口中吐出“三五年后再破邺城”几个字时,几道饱含怒火与不屑的锐利目光,如同实质的箭矢,带着破空之声,猛地刺向退席的王允,殿内的空气都仿佛被这几道目光割裂开来。整个武将队列,如同绷紧的弓弦,压抑着不耐的躁动与对保守策略的强烈不满。
就在这文臣低语赞同、武将压抑不耐,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在殿堂内无声交锋、僵持不下的微妙时刻,尚书令荀彧,被誉为“王佐之才”的年轻重臣,缓缓从文官班列走了出来。
他身姿挺拔如雪后青松,仪态从容若巍峨山岳。玄色的深衣裁剪得一丝不苟,下摆随着他沉稳的步伐纹丝不动,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韵律之上。他径直来到御阶之下,对着御座上的刘备,深深一揖,姿态无可挑剔。他的出现,瞬间攫取了全场的目光,连那些细微的议论声也如同被利刃斩断,戛然而止。所有人的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,屏息凝神,等待着这位被陛下倚为肱骨、总领尚书台机要的智囊,将如何回应王允的老成之论。
“司徒公老成持重,深谋远虑,所言远交近攻、分化瓦解之策,思虑周详,深谙纵横捭阖之道,实乃谋国良言,文若深表钦佩。” 荀彧的声音清朗温润,如同清泉流石,玉石相击,先是对王允的策略给予了充分的肯定,语气诚恳,姿态谦和。王允枯槁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和欣慰,微微颔首,仿佛得到了某种认可。
然而,荀彧温和的话语如同平静湖面下潜藏的暗流,下一刻,话锋陡然一转,如同九霄惊雷骤然炸响,激起千层惊涛骇浪:“然!” 这个单字如同重锤,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,“文若窃以为,此策虽善,却非当前破局之首选!更非陛下当务之急!实乃……抱薪救火,养虎遗患!”
“哦?” 御座之上,一直沉静如渊海的刘备,目光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,锐利无比,身体微微前倾,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,“文若有何高见?但讲无妨!” 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。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