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4章 残阳融雪暖寒蹄(1/2)

幽州的春,来得迟,却带着破土而出的韧劲。当田畴手持渔阳太守的印信,踏进这座曾几度易手、城墙尚存焦痕的郡城时,扑面而来的不仅是料峭寒风,更有一种混杂着焦糊、泥土与一丝微弱生机的复杂气息。城门口,州府派来的户曹掾史早已设下桌案,长长的队伍在寒风中蜿蜒,汉人、乌桓人混杂其中,眼神里交织着麻木、惶恐与一丝微弱的希冀。

“姓名?原籍?丁口?有何手艺?”户曹掾史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。

“阿…阿木图…原属丘力居大王…不,丘力居部…柳城北边草场…家里…就剩我和老婆子,还有两个小崽子了…男人…都死在濡水了…”一个裹着破旧羊皮袄、满脸沟壑的乌桓老牧民佝偻着背,浑浊的眼睛不敢看人,声音颤抖着。他身后,一个同样苍老的乌桓妇人紧紧搂着两个面黄肌瘦、惊恐地看着四周汉人的孩子。

“入城?还是领田?”掾史头也不抬,蘸了墨的笔悬在竹简上。

“入…入城?能行吗?”阿木图茫然地抬头,看着渔阳城内隐约可见的屋舍轮廓,眼中满是陌生与畏惧。“我们…我们只会放羊…”

“入城,需有手艺营生,或有城内铺保。否则,城外划有荒地,可领田耕种,州府贷种贷牛,免赋三年。”掾史语气毫无波澜。

“种…种地?”阿木图更加茫然了,放了一辈子马羊的手,拿起锄头?他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自己的老妻和孙儿,又看看周围同样惶惑的同族老弱,最终嗫嚅着,“那…那还是领田吧…”

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。忽然,一个抱着婴儿的乌桓年轻妇人脚下不稳,踉跄着摔倒在地,怀中的婴儿顿时哇哇大哭起来。周围的汉人队伍里,有人下意识地退后一步,眼神中带着警惕和尚未消散的仇恨——他们的亲人,或许就死在乌桓人的刀下。但也有几个汉人老妇,看着那妇人狼狈的模样和啼哭的婴儿,眼中闪过一丝不忍。

“哎哟,造孽…”一个挎着菜篮的汉人大娘犹豫了一下,终究还是快步上前,帮着那乌桓妇人把孩子抱起,笨拙地拍哄着,嘴里嘀咕着,“哭啥哭啥,都过去了…人活着,总得往前看…”她粗糙的手在婴儿冻得发红的小脸上轻轻摸了摸,又从自己篮子里摸出半个硬邦邦的杂粮窝头,塞到那妇人手里,“先垫垫,瞧这瘦的…”

那乌桓妇人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,捏着冰冷的窝头,看着眼前这个操着陌生口音、脸上皱纹纵横的汉人老妇,嘴唇哆嗦着,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,笨拙地用生硬的汉话挤出两个字:“谢…谢…”

没有言语的交流,只有眼神里复杂的情绪流动。仇恨的坚冰并未消融,但在生存的艰难与妇孺的凄惨面前,人性最朴素的悲悯,如同初春的溪流,悄然渗透着冰冷的冻土。

渔阳城郊,新划的屯田区。

这里曾是豪强圈占、后被州府收回的无主荒地。如今,田畴调拨的耕牛、劣种已经到位。一片片被烧荒后裸露着黑土的大地上,星星点点地搭起了简陋的窝棚。汉人流民与乌桓归附者混杂在一起,在州府派来的农吏指挥下,笨拙地学习着扶犁、播种。

“用力!犁要深!你这拉的是犁还是挠痒痒?”一个嗓门洪亮的汉人老农,对着一个握着犁柄、手足无措的乌桓汉子吼着。那汉子被吼得面红耳赤,却不敢还嘴,只是更加用力地往前拱,结果犁头一歪,差点把自己带倒,引来周围几声压抑的嗤笑。老农骂骂咧咧地上前,夺过犁柄,亲自示范:“看着!腰要沉,腿要稳,顺着劲儿走!你们放羊那股子野劲儿哪去了?用在正道上!”

不远处的窝棚边,阿木图的老妻正和几个乌桓妇人一起,笨拙地学着用黄泥混合着草杆,修补被夜风吹塌的棚壁。旁边一个同样在修自家棚顶的汉人汉子,看她们弄得泥水四溅、棚子摇摇欲坠,实在忍不住,跳下来吼道:“停手停手!再糊下去全塌了!看着!”他手脚麻利地拆掉她们糊歪的泥巴,重新支好木架,三下五除二抹上厚薄均匀的泥层,动作干净利落。“这泥得摔熟了才有劲儿!光加水有个屁用!学着点!”汉子没好气地嘟囔着,却还是耐着性子教了几个关键步骤。

阿木图蹲在自家分得的那一小块地头,粗糙的大手抓起一把冰冷的黑土,攥紧,又松开。泥土的气息陌生又沉重。他看着远处汉人熟练地驱使着耕牛,犁出一道道笔直深匀的沟壑,再看看自己这边歪歪扭扭、深浅不一的“杰作”,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。放牧、骑马、射箭…这些刻在骨子里的本事,在这片需要弯腰刨食的土地上,毫无用处。他叹了口气,浑浊的目光望向北方,那里是曾经熟悉的、一望无际的草原。如今,属于他的草场早已易主,牛羊…也所剩无几了。

就在这时,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。几名穿着州府吏员服色的人骑马而来,为首一人面容方正,正是新任太守田畴。他勒住马,目光扫过这片初具雏形却混乱艰辛的屯田区,眉头微蹙。

“大人!”负责此片的农吏连忙上前禀报,“进度尚可,就是…就是这些乌桓人,种地实在生疏,教起来费劲!还有好些人,心思不在这地上,老惦记着他们的马…”

田畴点点头,目光落在蹲在地头发呆的阿木图身上,翻身下马,走了过去。

“老人家,”田畴的声音温和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,“可是觉得这地难种?”

阿木图吓了一跳,慌忙想站起来行礼,却被田畴按住肩膀。“大人…草民…草民实在不是这块料…”阿木图低着头,声音苦涩。

“本官知道。”田畴蹲下身,也抓起一把黑土,在手中捻了捻,“你们世世代代在草原上追逐水草,马背就是家,弯刀就是胆。突然让你们放下套马杆,拿起锄头,如同缚住苍鹰的翅膀,自然难受。”

阿木图抬起头,惊讶地看着这位年轻的汉人太守,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。

“但草原,”田畴的目光望向北方,语气带着一丝沉重,“被丘力居、难楼这些人搅成了血与火的修罗场。你们的青壮,死在了濡水,死在了白狼山。剩下的老弱妇孺,草原的寒风和狼群,不会怜悯你们。州府给你们地,贷你们种和牛,免你们赋税,是想给你们一条活路,给你们的娃娃一条不用再提着脑袋去抢去杀的活路!”

阿木图听着,嘴唇哆嗦着,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。是啊,草原…回不去了。那些死在濡水的儿子们…那些被狼群叼走的牛羊…

“活路不止一条。”田畴话锋一转,声音提高了几分,“州府还有令!凡乌桓部众,愿舍弃游牧,安心务农者,可依令领田!若家中尚有健壮马匹牛羊,不愿或无力耕种者,可至郡府登记造册!州府将按市价收购其多余牲畜!所得钱帛,可在城中租赁屋舍,购买米粮盐铁,或做小本营生!州府亦会开设官市,专司胡汉交易,公平买卖,严禁欺诈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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