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章 晋阳新雪闻惊雷(1/2)
中平五年的正月朔日,黎明前的晋阳城,沉浸在一种奇异的寂静里。昨夜的喧嚣与祭祀的香火气,被一场悄然而至的大雪温柔覆盖。街巷屋舍皆披素缟,唯余巡城戍卒踏过积雪的“咯吱”声,以及远处军营中报晓刁斗悠长清越的金鸣,穿透这银装素裹的天地。
刺史府内院,刘备早已起身。他拒绝了侍从燃起地龙暖阁的殷勤,只披一件半旧的玄色棉袍,独立于廊下。寒风卷着细密的雪霰,扑打在脸上,带来刺骨的清醒。他望着庭院中那几株愈发苍劲的松柏,积雪压弯了虬枝,却更显其筋骨峥嵘。前衙隐隐传来的算筹声、属吏低语禀报声,在这雪后清晨格外清晰,那是并州这台巨大机器在岁首第一日依旧沉稳有力的脉动。
“主公,田别驾、沮治中已在二堂等候。”亲卫队长陈到无声地出现在廊柱阴影里,声音压得极低,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。
刘备微微颔首,目光最后掠过松枝上簌簌落下的雪团,转身步入温暖的二堂。
二堂内炭火正旺,驱散了门缝里渗入的寒气。田丰与沮授肃立堂中,案几上堆满了厚厚的简牍与账簿。田丰依旧清瘦,眼神却比初至晋阳时更为锐利,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精明。沮授气度沉凝,渊深如故,只是眉宇间添了几道操劳的细纹。
“元皓,公与,岁首吉庆。”刘备的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,在主位坐下。
“主公吉庆!”二人躬身行礼。
“如何?”刘备没有寒暄,目光直接投向案几上的文书,开门见山。年节是喜庆,更是责任。这并州万民的第一缕炊烟,能否安稳升腾,皆系于此刻的筹谋。
“禀主公,”田丰率先开口,声音清晰如珠落玉盘,“去岁招抚流民,成效斐然。太原、上党、西河三郡,新增编户齐民两万七千三百五十一户,口逾十万!朔方、上郡虽初复,亦有流民五千余户陆续登记造册。去岁冬麦播种面积,较前年增三成。崔季珪在上郡主持疏浚的秦渠东段已于腊月通水,开春即可灌溉新垦田亩三千顷!审正南在朔方临戎城,外郭城墙已合拢,军屯所获糜子、豆菽,足供戍卒三月之需,更收储草料十万束。”他枯瘦的手指划过一卷摊开的田亩图册,指尖落在新标注的墨点上,那是无数新生的村落和田垄。
沮授接上,语调平稳如深潭缓流:“府库清点已毕。去岁秋税,并州诸郡共入库粟米三十万石,钱五千万,布帛四万匹。此乃新政初行,加之去岁大战耗损之结果。然,”他话锋一转,“去岁缴获休屠部牛羊马匹,除分发边郡、军屯及育种之外,现存栏牛一万二千头,羊六万口,战马优良者五千匹,驮马、役马八千匹。此乃一笔巨资。另,简主簿主持市易,去岁秋末至今,以我并州之盐、粮,换取幽冀流民商贾手中布帛、皮革、铁器乃至精壮流民劳力,折价约合钱八千万!此‘以乱养静’之策,颇有成效。今府库钱粮布帛,足支州府运转、军资抚恤及今春青黄不接之赈济。然若有大征伐或连续大灾,仍显不足。”
刘备静静听着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面。那声音很轻,却仿佛敲在田丰与沮授的心弦上。十万流民归附,田亩增拓,渠水复流,仓廪渐实…这每一个数字背后,都是无数个在寒风中挥动锄头的身影,是崔琰于肤施城头宣读政令的清朗嗓音,是审配在临戎废墟上挥剑立威的森然目光,是简雍在市廛间拨打算筹的精明眼神,更是无数并州军民的血汗浇灌。
“民生不易,将士不易,诸卿…更不易。”刘备的声音低沉而郑重,他抬眼,目光扫过田丰、沮授风霜浸染的面容,“此岁首第一事,当抚恤阵亡将士家眷,犒赏戍边有功士卒。元皓,抚恤钱粮,务必足额、尽早发放至每一户遗属手中,不得克扣分毫!公与,犒赏名录,由德然核实,务求公平,不使一人寒心!所需钱粮布帛,从府库优先支取!”
“诺!”田丰、沮授齐声应命,心头俱是一暖。主公心中,士卒遗孤,始终最重。
“其二,”刘备指尖划过案上并州舆图,“春耕在即,贷予流民及边郡贫户之耕牛、粮种、农具,须确保无误!元皓亲自督办,各郡县官吏,若有拖延克扣、以次充好者,”刘备眼中寒光一闪,“持我剑令,就地严惩,可先斩后奏!”
“丰明白!必使春耕之牛,皆壮牛!所贷之种,皆良种!”田丰肃然,瘦削的身躯挺得笔直,一股凛冽之气油然而生。
“其三,”刘备目光转向沮授,“驰道修缮,尤其晋阳通朔方、上郡之命脉,开春解冻后,须全力推进!征发民夫,按简雍所定章程,日给足额粮盐,严禁苛待!所需石料、木料,由公与统筹,提前备妥。”
“授领命!必使粮饷充足,督造得法,民无怨言。”沮授拱手。
“其四,”刘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金戈之气,“北疆之防,不可因年节而有丝毫懈怠!传令张辽、关羽、张方、高顺、吕布各部,轮值戍守,严加操练!烽燧斥候,北望阴山,东顾太行,凡有异动,八百里加急来报!德然督军,即日启程,巡边!”
“诺!”沮授记下。
一项项关乎并州命脉的指令,在这岁首清晨的清寒二堂里,沉稳而迅速地流淌。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“噼啪”声,与刘备低沉的话语、田沮二人简洁的应诺交织,构成了并州新岁最坚实的序章。
议罢正事,气氛稍缓。侍从奉上热腾腾的汤饼和几样简单的酱菜小食,还有一小壶温好的椒柏酒——这是汉时正旦驱邪祈福的习俗。
三人默默进食,暖意和着食物下肚,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。田丰忽然道:“主公,昨夜城中傩舞驱邪,万民同乐。然元皓观之,百姓脸上虽有欢容,眼底深处,犹存惊惶。”他放下竹箸,目光沉静,“去岁血战,创痛未平。今岁幽冀烽火,近在咫尺。此心安处,方是吾乡。主公…当亲巡城坊,与民同乐,以安民心。”
刘备咀嚼的动作顿住,缓缓咽下口中的汤饼,望向窗外庭院中愈积愈厚的白雪。民心…这比拓跋部的铁骑更难征服,比朔方的风雪更难揣度。他想起昨日除夕,自己率文武于城外高台,祭奠阵亡将士英灵时,台下那一片压抑的、悲怆的呜咽声,如同冬日里呜咽的寒风。这晋阳的安宁,是用多少忠骨换来的?
“元皓所言甚是。”刘备放下竹箸,目光变得深沉,“午后,孤当亲至城中几处流民聚集安置之所,再往伤兵营探望。”
“主公英明。”田丰、沮授齐声道。
正午时分,雪势稍歇。
刘备换上一身半旧的绛色深衣,外罩玄色大氅,只带陈到及数名亲卫,悄然出了刺史府侧门,汇入晋阳喧闹的街市。
积雪被踩实,街道有些湿滑。沿街商铺大多闭门歇业,家家户户门楣上贴着新裁的朱砂桃符,绘着神荼郁垒的凶悍形象,用以驱邪。空气中弥漫着祭祀焚烧的柏枝清香和家家户户飘出的、一年到头也难得闻上几次的炖肉香气。孩童们穿着难得的新袄,脸蛋冻得通红,在雪地里追逐嬉闹,点燃截短的竹节(爆竹雏形),发出“噼啪”的脆响,引来阵阵欢笑和大人嗔怪的吆喝。街头巷尾,还残留着昨夜盛大傩舞巡游的痕迹——破碎的面具、散落的彩色布条、踩扁的芦苇火把。
这喧腾的烟火气,让连日被军政重压的刘备,紧绷的神经也微微松弛。他信步走着,目光温和地掠过街边向“贵人”躬身行礼的百姓,偶尔驻足,与路边卖蒸饼的老翁、抱着稚童的妇人闲谈几句,问问年景,听听家常。百姓认出是刘使君,初时惊惶,继而便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和亲近,争相诉说去岁免赋的恩德,感激流离失所后终于有了安身立命之所。
然而,当刘备一行转入靠近南城的一处流民临时安置坊巷时,气氛陡然一变。
巷子狭窄拥挤,低矮的土坯茅屋挤挤挨挨,屋顶的积雪被炊烟熏染成灰黑色。虽然家家门上也贴了简陋的桃符,屋檐下挂着几串干瘪的玉米和辣椒以示年节,但更多是挥之不去的贫瘠气息。流民们脸上虽有得到官府安置的感激,但眉宇间那份离乡背井的茫然、对东方故土烽火的恐惧,却如同阴影般盘踞不散。几个半大孩子缩在避风的墙角,眼神空洞地望着嬉闹的晋阳本地孩童。
“使君…真是刘使君!”一个跛脚的老兵认出了刘备,激动地试图行礼,被刘备一把扶住。
“老丈不必多礼,腿伤可好些了?”刘备温声问道,目光扫过他空荡荡的左袖管——那是离石血战的印记。
“托使君的福,营里医官给瞧了,开了春就能下地做些轻省活计了!”老兵浑浊的眼中有了光,“就是…就是惦记冀州老家的婆娘和娃儿…不知…不知是死是活…”声音哽咽下去。
周围聚拢过来的流民,多是幽冀口音,闻言皆露戚容。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低声啜泣起来。恐惧,如同冰冷的藤蔓,在流民群中无声蔓延。这晋阳的暖屋热食,终究隔不断千里之外的血火焦土。
刘备沉默着,解下腰间一个沉甸甸的锦囊——里面是简雍预备的、用于赏赐或济急的五铢钱——塞到老兵仅存的右手中。他环视着一张张饱经风霜、带着惊惶与期盼的脸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:
“乡亲们!既入我并州,便是并州之人!刘玄德在此立誓:有我一口吃的,便饿不着你们!有我一寸安身之地,便容得下你们!开春的田,官府的牛,都在等着大家!把心放回肚子里,好好过年!至于远方的亲人…”他顿了顿,目光投向东方铅灰色的天际,声音陡然带上了金铁般的决绝,“这乱世,不会永远乱下去!待并州兵强马壮,定要还天下一个太平!让离散的骨肉,终有团聚之日!”
没有华丽的辞藻,只有最朴素的承诺。老兵握着那袋沉甸甸的钱,看着刘备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,嘴唇哆嗦着,猛地跪倒在雪地里,以头触地:“使君大恩!老汉…老汉这条命,以后就是使君的了!”周围的流民也纷纷跪倒,压抑的哭泣声变成了带着希望的呜咽。
离开流民坊,刘备又去了城西的伤兵营。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。营房里,缺胳膊少腿的汉子们或躺或坐,看到刘备进来,挣扎着想行礼。
“都躺着!”刘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快步走到一个因高烧而呓语的年轻士卒榻前,俯身探了探他滚烫的额头,又仔细查看了他被截去小腿、裹着厚厚麻布的伤口。
“医官!此子伤势如何?”刘备沉声问随行的营中医官。
“回主公,伤口有些红肿,高热不退…用了最好的金疮药和祛毒散,能不能熬过去…就看今晚了…”医官低声道。
“用最好的药!不惜代价!”刘备斩钉截铁,又看向旁边一个断了右臂、神情麻木的老兵,“老哥,家中可有牵挂?”老兵木然地摇摇头,声音嘶哑:“都没了…冀州老家…让乱兵烧了…”
刘备默然,解下自己的大氅,轻轻盖在老兵身上。他挨个走过每一张病榻,询问伤势,抚慰勉励。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,只有袍泽般的关怀。当他离开时,伤兵营里那死气沉沉的绝望,似乎被一股暖流冲淡了些许,许多士卒挣扎着望向那道离去的玄色背影,眼中有了泪光,更有了活气。
暮色四合,华灯初上。
刺史府正堂灯火通明,撤去了白日里肃穆的议事案几,摆开了十数张食案。这是刘备与核心文武的年节私宴,气氛比白日轻松许多。
主位之上,刘备换了一身玄色锦袍,气度沉凝。下首左右,张飞一身崭新的皂色劲装,正拍着案几与旁边赵云划拳,声如洪钟;赵云一身素白常服,面带温和笑意,动作却干净利落,不落下风;田丰、沮授、简雍、刘德然等文臣,则相对文雅地举杯互敬,低声交谈;王烈、张扬等新附之臣,则略显拘谨;最末席,坐着张方。少年都尉一身洗得发白的军服常袍,坐姿笔挺如枪,脸上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冷冽,多了些少年人该有的局促,在张飞豪迈的笑声和简雍偶尔飘来的调侃眼神中,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简雍端着一杯温酒,踱到张方案前,眯着细长的眼睛,带着几分促狭:“小张都尉,临戎那一趟,千里走单骑,可是威风得紧!听说你把休屠王庭的宝库都搬空了?来来来,给宪和叔说说,捞了多少好东西?”
张方面皮微红,放下手中刚拿起的炙肉,起身恭敬道:“简主簿说笑了。末将只为斩首,所过部落只取行军必需粮秣,余者尽焚。临戎王帐,仅取其首级便退,未及细看…更不敢私藏分毫!”声音虽轻,却字字清晰。
“哈哈哈!好小子!有俺老张当年的风骨!不贪财,是条好汉!”张飞隔席听见,大笑着插言,震得杯中酒液荡漾,“回头俺教你几招绝技,保管你下次砍得更痛快!”
张方眼中闪过一丝亮光,抱拳道:“谢张将军!”
刘备在主位看着这一幕,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。他举杯起身,堂内顿时安静下来。
“诸卿!”刘备的声音在温暖的厅堂内响起,带着酒意的微醺,更带着沉甸甸的情谊,“去岁并州,血火交织!赖诸君同心戮力,将士用命,百姓归心,方有今日之喘息!此杯,敬阵亡英灵,佑我并州!”他肃然将杯中酒缓缓倾洒于地。堂内众人皆肃然起身,默然洒酒。
“第二杯,”刘备重新斟满,“敬在座诸君!元皓公与,夙夜操劳,理政安民;宪和腾挪周转,充盈府库;德然巡边治军,不辞劳苦;翼德子龙,冲锋陷阵,国之干城;文远、云长、奉先、伯平,戍守边陲,劳苦功高!”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,最后落在末席挺立的张方身上,“更兼少年英锐,敢以孤锋犁绝域!此皆玄德股肱,并州柱石!饮胜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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