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7章 烽燧孤骑绝朔方(2/2)
“撤!”张方声音冰冷,毫无波澜,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他提着滴血的首级包裹,大步走出这弥漫着死亡与恶臭的休屠王庭大帐。帐外,幸存的汉军锐卒已点燃了附近的毡房和草料堆,浓烟滚滚而起。
来时如疾风,去时如火掠。张方率领千骑,带着呼衍苍与兰须卜的头颅,如同来时一样,在休屠残部惊恐茫然的目光注视下,毫不停留地冲出了混乱的临戎,再次消失在朔方郡茫茫的草原深处。来时沿途焚掠,归途却只取必要的补给,马不停蹄。
晋阳,破旧的刺史府大厅。冰冷的寒气被厚重的门帘隔绝在外,铜兽炭盆里的炭已经熄灭多时,但是曾经的暖气被帘子挡住,屋子里还是有些暖意,但这股暖意却驱不散刘备眉宇间沉甸甸的阴霾。他独坐首位,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几,发出沉闷的笃笃声。案上,沮授与田丰联名呈报的文书摊开着,字字如针,刺入眼底:
“……呼衍苍、兰须卜遁入朔方临戎,如困兽入穴。其部虽残,然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。临戎乃休屠百年王庭,墙高池深,粮秣积聚。彼辈舔舐伤口,联结诸胡,假以时日,必为北疆心腹大患!当趁其喘息未定,速遣精骑,犁庭扫穴,永绝后患!”
道理,刘备岂能不知?厅堂四壁新绘的并州山河舆图,朔方郡那块刺目的空白,像一块巨大的寒冰,沉沉压在他心头。斩草不除根,春风吹又生。北疆多少血泪,皆因一时姑息。然……他疲惫地闭上眼。离石城下尸骸未寒,雁门、西河疮痍满目,晋阳百废待兴,钱粮、兵员、民心,皆已绷紧至极限。再启远征,深入胡虏腹地?那将是赌上整个并州根基的豪赌!万一有失,刚刚燃起的星火,顷刻便将覆灭!
厅门被无声推开,冷风卷入。简雍脚步轻捷,趋近案前,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清晰:“主公,卧龙梁方向,八百里加急!”
刘备猛地睁开眼,眸中精光一闪即逝。他接过那枚染着霜痕的细长竹筒,指尖用力,脆响声中封泥碎裂。薄薄的素帛展开,是张方那尚显稚嫩却力透纸背的字迹:
“恩师钧鉴:胡酋遁临戎,遗患无穷。弟子忝为卧龙都尉,守北疆之眼,岂容豺狼归穴,养痈成患?方决意率本部精骑千人,效冠军侯故事,千里奔袭,犁庭扫穴!留千人固守烽燧,粮草自筹于途。不斩呼衍苍、兰须卜狗头,誓不还师!弟子张方,顿首再拜。”
“胡闹!”刘备霍然起身,素帛被他攥得死紧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一股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担忧直冲顶门!十八岁的少年都尉,刚得擢升,竟敢如此胆大包天!千人?奔袭千里?深入休屠王庭?这哪里是奇袭,分明是送死!更是违抗他暂停追击、休养生息的命令!厅内暖意顿消,空气凝滞如铁。简雍垂手肃立,大气不敢出。
一连数日,刺史府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。刘备眉心的川字纹深如刀刻。他严令雁门、西河斥候,不惜一切代价搜寻张方这支孤军的踪迹。然而,朔方草原广袤如海,消息如同石沉大海。每一份“暂无踪迹”的回禀,都像重锤敲在刘备心上。他食不甘味,夜不安寝,梦中皆是少年张方在阴馆烽燧上浴血死战的身影,转瞬又被无边胡骑的狂潮淹没。
直到这一日午后,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晋阳南门的平静!一名浑身浴血、甲胄破碎的斥候,几乎是滚落马鞍,嘶哑的喉咙迸出惊雷:
“报——!北门!北门方向!一支骑兵!数百骑!从…从临戎方向来!速度极快!”
临戎?!
这两个字如同冰锥,狠狠刺入厅中所有人的心脏!沮授、田丰、简雍同时色变!刘备猛地从案后站起,动作之大连沉重的紫檀木椅都被带倒,发出轰然巨响!他脸上血色尽褪,眼中是惊怒、是难以置信、是深不见底的恐惧!数百骑?从临戎来?难道…难道张方那小子…败了?!残兵逃回?!还是…胡人追兵已至?!
“备马!”刘备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,一把推开欲上前搀扶的简雍,大步流星冲出厅堂!寒风扑面,他浑然不觉。这一年多的相处,刘备早就将张方这个质子当做了自家子侄,此时满眼就是当初从张燕处看到张方的第一眼,千万不要有事啊,刘备得心里这样想着。
刺史府通往北门的青石长街,被急促的马蹄声踏碎。刘备只带了数名亲卫,风驰电掣。城楼上,守军早已张弓搭箭,如临大敌。刘备疾步登上城头,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都尉,扑到冰冷的垛口前,极目向北眺望!
朔风卷起漫天黄尘。地平线上,一道黑色的细线正急速放大!如同贴着地皮滚动的闷雷!近了!更近了!那不是溃兵!更非胡骑追兵!那支骑兵人数虽少,不过数百,却阵列森严,杀气凝练!当先一骑,马如龙,人如虎!一身玄甲早已被暗红的血垢和黑色的烟尘覆盖得看不清本来颜色,唯有一杆斜指苍穹的长槊,槊锋在昏黄的日头下,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寒光!马背上那年轻骑士的身影,挺拔如枪,带着一股穿越千里风沙血火的惨烈与…一往无前的锐气!
是张方!
刘备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!他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,目光扫过他身后那数百同样浴血染尘、疲惫不堪却依旧挺直腰背的骑士,扫过他们马鞍旁鼓鼓囊囊、浸透暗红血渍的皮囊……
黑甲洪流奔至城下百丈,骤然勒马!动作整齐划一,显示出惊人的控马之术。战马人立而起,长嘶震天,随即稳稳钉在冻土之上,卷起漫天烟尘。
烟尘稍散,当先那年轻骑士翻身下马,动作干脆利落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。他解下腰间一个用绳索死死捆扎、浸透黑红污迹的沉重皮囊,单手提起。随即,他推开欲搀扶的亲兵,大步走向城门方向。
沉重的城门刚刚开启一道缝隙。刘备已不顾亲卫阻拦,疾步冲出城门洞!
张方在离刘备尚有十余步处,猛地停步。他沾满血污泥垢的年轻脸庞仰起,昔日烽燧上尚存的几分稚气,已被千里搏杀磨砺得如同刀削斧凿,唯有一双眸子,亮得惊人,如同淬火的星辰。他单膝轰然跪地,甲叶与冻土撞击,发出沉闷的金石之音!双手将那沉重污秽的皮囊高高托起,举过头顶!
“禀主公!”声音因长途奔袭的干渴和嘶吼而沙哑破裂,却如同出鞘的利剑,斩碎了晋阳城下的寒风,带着一种斩断千钧、尘埃落定的决绝与平静:
“末将张方,幸不辱命!”
他手臂发力,猛地扯开皮囊口捆扎的绳索!
“胡酋首级在此!”
两颗须发纠结、怒目圆睁、肤色青黑、散发着浓烈血腥与死亡气息的头颅,滚落在冰冷的黄土之上!正是休屠王呼衍苍与右贤王兰须卜!
“北疆大患——”张方那沙哑却无比清晰的声音,如同宣告,响彻城门内外:
“今已绝矣!”
死寂!
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晋阳南门内外!风似乎都停了。城上城下,所有目睹这一幕的士卒、官吏、百姓,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,目瞪口呆!呼衍苍?那个拥兵二十万、肆虐并州、让小儿止啼的草原暴君?兰须卜?那个狡诈凶残、屡次逃脱的右贤王?他们的头颅…竟被这个十八岁的少年都尉…割了回来?!就这么…如同两颗腐烂的瓜果,滚落在主公脚下?!
刘备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!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两颗狰狞的头颅,又猛地抬头,看向跪在面前、浑身浴血却脊梁挺直如枪的少年!离石的尸山血海,朔方的千里黄沙,卧龙梁的烽烟,阴馆的坚守…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!怒火、后怕、狂喜、震撼、痛惜…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中翻涌冲撞!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,想厉声斥责这无法无天、违抗军令的莽撞,想怒骂这不顾生死、令人心胆俱裂的冒险!可话到嘴边,看着少年眼中那平静之下燃烧的、为“恩师”斩断后患的纯粹炽热,看着他那身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碎战甲,看着那数百名追随他深入虎穴、血战归来的疲惫骑士…所有斥责,都堵在了喉咙里,化作一股灼热的气流,直冲眼眶!
“你…你…”刘备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,伸出的手指也在剧烈颤抖。他猛地向前一步,似乎想扶起张方,又似乎想狠狠给他一个耳光!
“大哥息怒!”一声炸雷般的暴吼从城内传来!张飞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风,从刚刚洞开的城门内狂飙而出!他显然也是闻讯飞马赶来,环眼瞪得如同铜铃,须发戟张,目光扫过地上那两颗头颅,又落在张方身上,那眼神,惊骇、狂喜、骄傲、后怕…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狂暴的护犊之情!他庞大的身躯猛地横插在刘备与张方之间,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按住了刘备微微抬起、颤抖不止的手臂,声音震得城砖簌簌落灰:
“小老虎把天捅了个窟窿!可他把窟窿给堵上了!把北疆最大的祸根给刨了!这顿打,俺老张替他挨了!要打要罚,冲俺来!”他环眼扫视四周,声震四野,“都愣着干啥?还不快把咱们的小冠军侯扶起来!请医官!备热汤饭食!”张飞看着眼前稚嫩但是却一身血气的少年,眼中浮现的却是大哥从黑山领回来的那个,穿着宽大的兵服,袖口裤脚都长出一截的半大小子,这一年多里不止个子窜了起来,就连这胆子也和自己差不多了。
张飞这一吼,如同打破了凝滞的坚冰。城上城下,瞬间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狂呼!
“万胜!”
“张都尉!万胜!”
吼声如潮,席卷晋阳!那是劫后余生的狂喜,是对少年英雄最纯粹的崇拜与拥戴!无数道炽热的目光,聚焦在那跪于尘埃、托献敌酋首级的年轻身影上!
刘备被张飞死死按住手臂,看着弟弟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维护,看着眼前少年平静眼眸深处那压抑的疲惫与一丝完成使命后的释然,再听着这震天动地的欢呼…胸中翻腾的岩浆,终究未能喷发。他长长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那气带着初春的寒冽和浓重的血腥味。他缓缓放下手臂,眼中的震怒、痛惜、后怕…最终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、沉甸甸的疲惫与…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赏。
他挣脱张飞的手,上前一步,没有去扶张方,而是俯身,亲手捡起了地上呼衍苍那颗须发戟张、怒目圆睁的头颅。头颅冰冷沉重,断颈处的血早已凝固发黑。刘备托着它,如同托着北疆数十年血泪交织的噩梦。他目光扫过欢呼的人群,扫过张飞护犊的怒容,最终,落回张方那仰起的、沾满血污却无比干净坚定的年轻脸庞上。
寒风卷过,吹动刘备的衣袂。他托着敌酋首级,立于欢呼的海洋中心,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,如山如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