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寒锋未试胡马嘶(1/2)

朔风似乎也被阴馆城外那座拔地而起的坞堡所震慑,呜咽声低了许多。三个月的风雪砥砺,顽石终成壁垒。高耸的夯土墙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灰黄色,顶部新削的尖木桩如同巨兽的獠牙。四角望楼矗立,覆盖着厚厚的茅草以御风雪,隐约可见持戈了望的士卒身影。一道宽深的壕沟环绕四周,底部插满削尖的木刺,沟沿泼水成冰,滑不留足。巨大的原木寨门厚重坚实,上方“阴馆”两个大字,铁画银钩,透着一股初生的倔强。

坞堡内,不再是死寂的废墟。纵横交错的土路将区域划分得井井有条。一排排半地穴式的土屋依墙而建,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和夯实的冻土,粗陋却足以遮风挡雪。袅袅炊烟从屋顶预留的烟道中升起,带来人间烟火的气息。规划出的校场、马厩、匠作坊、粮仓区域虽显空旷,却已初具规模。流民们穿着郡府统一发放的、打着补丁却厚实的棉衣,在田丰派出的吏员指挥下,清理着堡内最后的积雪和碎石,或者将城外废墟中尚能使用的木料、石料搬运进来。妇孺们则在几处避风的空地上支起大锅,熬煮着稀薄的粟米粥,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汗水和泥土的气息,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。

生机,正艰难而顽强地从这片曾被死亡统治的土地上复苏。

堡内中心位置,那座相对高大、用粗木和夯土构筑的“太守府”兼议事厅内,气氛却与堡内欣欣向荣的景象迥异。厅中燃着几个巨大的炭盆,驱散了寒意。刘备端坐主位,田丰、沮授分坐左右下首。案几上摊开着几卷新制的户籍簿册和简陋的舆图。

田丰的声音依旧冷硬如铁,手指点着户籍册上一个个墨迹未干的名字,语速极快:“……截止昨日,共收拢流民一千三百二十七户,计口五千六百余。其中壮丁一千八百零五人,已悉数编入屯田军户!按沮公与所划屯田点,分作十八屯!每屯设屯长、伍长,授无主荒地,配发劣等耕牛、粗陋农具!春耕在即,种子缺口极大!我已行文太原张刺史,西河邢太守,陈说利害,恳请调拨,然……”他冷哼一声,未尽之意是杯水车薪。

沮授接口,沉稳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:“屯田乃根基,然强敌环伺,兵甲之事更不可缓。关将军募兵已归,得新卒一千五百余人,多为代县、马邑等地流民子弟。连同原有本部两千,并州张刺史处勉强拨付的两百老兵,合兵三千七百余。然甲胄奇缺!能披甲者,不足千人!弓弩仅三百余张,箭矢不足五万!战马更是稀罕,仅有骑卒三百余骑,多为代县旧军遗留驽马。此等军力,守坞堡尚可,若野战迎击乌桓大队骑军……”他微微摇头,没有说下去。

刘备静静听着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雌雄日月剑冰冷的剑柄。左手的温润,右手的清寒,仿佛在提醒他肩上的千钧重担。兵力、粮秣、军械……桩桩件件都是巨大的窟窿。他抬眼看向沮授:“公与先生,烽燧如何?”

沮授精神一振:“幸不辱命!依托旧有烽燧遗址,新筑、修复烽燧台一十七座!北起强阴,南接勾注,东连西河邢太守烽燧,西望云中故地!每燧配精卒五人,健马两匹,薪柴狼粪充足!一旦胡骑异动,昼则举烟,夜则燃火!百里之内,瞬息可至!此乃雁门之眼,预警之网!”

刘备眼中终于露出一丝赞许:“此乃大功!有烽燧相连,我等便非盲人瞎马!”他转向田丰,“丰公,屯田、工筑、流民安置,皆赖公之雷霆手段。种子之事,尽力筹措,能得多少是多少。开春前,务必疏通堡内水渠,凿井蓄水!疫病之防,更是重中之重!”

田丰肃然点头:“使君放心!律令已颁,敢有懈怠、贪渎、滋事者,严惩不贷!疫病之防,焚埋令后已无大碍,唯恐开春后……”他话未说完,厅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!

“报——!将军!北烽燧急报!三十里外狼居谷,发现大队乌桓游骑踪迹!约三百骑,正向西南游弋!”

“报——!朔风隘口烽烟升起!发现匈奴侦骑小队,人数不明,似在窥探我新堡虚实!”

“报——!西河邢纪太守遣快马传讯!云中、定襄方向乌桓诸部有异动,似在集结!”

一条条带着血腥气的军报,如同冰锥,狠狠扎进坞堡临时的军议堂。舆图上,代表胡骑威胁的黑色箭头,正从阴山北麓、云中故地、定襄废墟等多个方向,如同毒蛇般探出,指向雁门郡这刚刚点燃的星火之地。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。关羽按刀立于刘备身侧,凤目含霜。田丰眉头紧锁,手指在几处关键隘口反复点划。沮授面色沉凝,目光仿佛穿透了舆图,看到了胡骑背后蠢蠢欲动的各部落王。

张飞焦躁地在堂中踱步,铁靴踏地咚咚作响,如同困在笼中的猛虎。他猛地停住,豹眼圆睁,须发戟张,一拳砸在舆图上阴山南麓那一片空白地带:“他奶奶的!这群胡狗!欺人太甚!真当俺雁门无人?大哥!给俺五百精骑!不!三百!让俺去狼居谷,宰了那帮探路的杂碎!砍了脑袋挂在边境上,看谁还敢伸爪子!”

“翼德!”刘备沉声喝道,“匹夫之勇,解不得边患!杀几个游骑容易,若引来乌桓、匈奴大部报复,我雁门新堡未固,如何抵挡?”

“那总不能干看着他们在我家门口撒野吧?!”张飞梗着脖子,怒火几乎要从眼中喷出。

沮授适时开口,声音沉稳如磐石:“张将军勇烈,正是震慑宵小所需。然,震慑需有章法,更需立下根基。”他的手指精准地点在阴山南麓一条东西走向、地势相对平缓却扼守数条河谷通道的山脊线上,“此地,名‘卧虎梁’。扼阴山南下之咽喉,控云中、定襄胡骑窥探雁门之要道!当于此地,择险要处,筑三座烽燧军堡!成掎角之势,屯精兵,储粮械,广布侦骑!一堡烽烟起,三堡齐应,百里可见!如此,方能在胡骑大规模南下之前,为我雁门赢得预警之机,筑起第一道屏障!”

他目光转向刘备,带着决断:“筑此烽燧堡链,非勇猛刚毅、能震慑胡虏之将不可为!更需心思缜密、通晓地理之人辅佐,统筹工筑、布防、哨探诸事!张将军为主,刘德然先生为副!当速行之!”

刘备目光扫过张飞和刘德然,果断拍板:“善!便依公与之策!翼德为主将,德然为参军,即日点齐本部五百玄蛇骑,再拨一千步卒、五百民夫匠作,携带粮秣器械,北上卧虎梁!务必抢在胡骑大举南下之前,将三座烽燧堡的根基立起来!”

“得令!”张飞精神一振,豹眼中凶光毕露,仿佛已经看到胡虏在烽燧下碰得头破血流。

“属下遵命!”刘德然肃然领命,眼中精光闪烁,脑中已飞快盘算起工筑选址、物资调配的细节。

寒风如刀,割裂着阴山南麓荒凉的原野。积雪被大队人马践踏,露出下面冻得坚硬如铁的黑色土地。张飞一马当先,黑色的大氅在身后狂舞,玄蛇吞日矛斜指苍穹,煞气腾腾。身后,五百玄蛇骑如同沉默的黑色洪流,马蹄踏地发出沉闷的雷鸣。再后面,是一千步卒和数百推着粮车、扛着工具、驱赶着驮畜的民夫匠作,队伍拉成一条蜿蜒的长龙,艰难地跋涉在茫茫雪原之上。

刘德然裹着厚厚的皮裘,骑在一匹相对温顺的驮马上,紧跟在张飞侧后方。寒风灌进衣领,冻得他脸色发青,手指僵硬,但他仍努力在颠簸的马背上摊开一张简陋的羊皮舆图,对照着眼前的地势,眉头紧锁。

“停!”张飞猛地勒住战马,抬手止住队伍。他豹眼扫过前方一道相对平缓、视野开阔的山梁,又看看旁边一处背风、靠近溪流的谷地,大手一挥,声音洪亮:“就这儿了!第一座烽燧堡,给老子立在这山梁上!居高临下,看得远!第二座,放那谷地里,取水方便!”

“将军且慢!”刘德然连忙策马上前,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发颤,却异常清晰,“山梁之上,视野虽佳,然地势过于开阔,无险可依!若遇大队胡骑围攻,四面受敌,难以久守!且取水需下至谷底,冬日冰封,取水尤为艰难!谷地虽近水源,背风,然地势低洼,易遭火攻,更易被居高临下压制!”

张飞浓眉一拧,不耐烦地喝道: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!那你说!放哪儿?!”

刘德然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,强自镇定,手指指向舆图,又指向侧前方一处地形:“将军请看!前方三里,那处山脊凸出的鹰嘴崖如何?三面陡峭如削,唯南面一道缓坡可通!崖顶地势平坦,足以筑堡!更妙处,崖下十丈,便有一处未冻的泉眼!只需凿通崖壁,引水入堡,水源无忧!此地扼守东西通道,视野覆盖南北数十里!进可攻,退可守!实乃天赐之地!”

张飞顺着刘德然所指望去。只见那处山崖形如猛禽之喙,突兀地伸向荒原,崖壁陡峭,覆盖着冰雪和枯藤,果然险峻异常。他虽不通文墨,但身经百战的本能让他立刻意识到此地的价值!脸上不耐之色顿消,豹眼放光:“嘿!你这酸书生,眼睛倒毒!好!就听你的!第一堡,立在这鹰嘴上!传令!前队变后队,目标鹰嘴崖!全速前进!”

队伍转向,朝着鹰嘴崖进发。张飞一马当先,回头瞥了一眼冻得脸色发青却眼神明亮的刘德然,瓮声瓮气地补了一句:“算你还有点用!不是光会耍嘴皮子!”

刘德然苦笑,裹紧了皮裘,心中却是一松。这头猛虎,总算肯听进人言了。

接下来的日子,鹰嘴崖上如同沸腾的蚁巢。张飞如同监工的凶神,咆哮声响彻山崖。他亲自带着最精锐的玄蛇骑警戒四方,震慑可能出现的胡骑骚扰。对筑堡的士卒民夫更是毫不留情,稍有懈怠,便是劈头盖脸的怒骂,甚至亲自动手鞭策(用裹布的棍子)。严寒、劳累、张飞的咆哮,如同三重磨盘,压榨着每个人的体力极限。但无人敢抱怨,因为所有人都知道,这座堡,是他们活下去的第一道屏障。

刘德然则成了整个工地的“头脑”。他裹着皮裘,在寒风刺骨的崖顶来回奔走,冻得手脚麻木,嘴唇开裂,却毫不停歇。手中的炭笔在木板上飞快勾画着堡墙走向、望楼位置、引水暗道、囤粮地窖的草图,指挥着匠作测量、放线。他精打细算着每一根木料、每一块石头的用途,协调着士卒与民夫的分工。哪里地基不稳需要加固,哪里石料不足需要增派人手,哪里哨位布置存在盲区需要调整……桩桩件件,繁琐至极,却在他有条不紊的调度下,艰难而坚定地推进着。粗粝的堡墙基座,如同巨兽的爪牙,一点点从冻土中顽强地探出。

这日正午,难得的冬日暖阳驱散了些许寒意。堡墙已筑起半人高,引水的沟渠也初具雏形。张飞正提着裹布棍,凶神恶煞地督促着一群民夫搬运巨大的条石,吼声震得崖壁上的积雪簌簌落下。

突然!

“呜——呜——!” 鹰嘴崖东侧负责了望的哨塔上,传来两声短促而尖锐的号角!紧接着,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从东面山坡冲上来,脸色煞白,声音嘶哑:“报——将军!参军!东面五里!秃鹫坡!发现大队胡骑!不下五百!打着‘拓跋’狼头旗!正……正朝鹰嘴崖扑来!速度极快!”

“什么?!”张飞豹眼瞬间血红!一股狂暴的煞气冲天而起!他猛地扔掉手中棍子,一把抓起戳在地上的玄蛇吞日矛,咆哮声震得整个山崖都在颤抖:“他奶奶的!拓跋部的杂种!来得正好!玄蛇骑!跟老子走!宰了这群不知死活的胡狗!”他翻身上马,就要冲下山坡!

“将军不可!”刘德然脸色剧变,一个箭步冲到张飞马前,张开双臂死死拦住!寒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袍,瘦弱的身影在张飞那如同凶神般的气势下显得如此渺小,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尖锐清晰,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:“将军!堡墙未固!步卒未列!此时率骑兵贸然出击,若敌有埋伏,或大队在后,玄蛇骑陷入重围,步卒民夫群龙无首,鹰嘴崖顷刻崩毁!我等心血尽付东流!雁门北门洞开!将军三思啊!”

“滚开!酸书生!再拦着老子连你一起捅了!”张飞怒火攻心,玄蛇矛的矛尖几乎要点到刘德然的鼻尖!赤红的眼中只有杀戮的欲望。

“将军!”刘德然毫不退让,迎着那冰冷的矛尖和骇人的煞气,声音因激动而嘶哑,“筑堡!护堡!乃主公严令!是雁门存续之基!杀敌建功,来日方长!若因一时之怒,坏了主公大计,毁了这数千将士民夫性命!将军!你如何向主公交代?!如何向这雁门百姓交代?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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