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黄天泣血烬中燃(1/2)
广宗城下的硝烟,呛得人肺腑生疼。法坛杏黄旗在浑浊的风里无力地卷动,如同垂死的蝶翼。张角枯瘦的身影裹在宽大的道袍下,由亲卫搀扶着,一步一咳,走下法坛。身后,是右翼左翼同时被两支剽悍官军精骑撕裂的混乱战场,哭嚎与喊杀如同潮水,拍打着摇摇欲坠的“黄天”大纛。他并未回头,深陷的眼窝里,那点执拗的悲悯火焰在浑浊的眼底摇曳,映着血色的天光,疲惫得如同将熄的残烛。
每一步踏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,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剧痛。咳意汹涌而上,他猛地捂住嘴,指缝间温热粘稠,摊开掌心,一片刺目的暗红。
血。又是血。
这颜色,他太熟悉了。如同烙印,深深刻在灵魂最深处,从那个早已模糊了年岁、只剩下无边血色与绝望的冬天开始……
记忆如同被血痂覆盖的伤疤,骤然撕裂,汹涌而出。
那是多久以前?五岁?还是六岁?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白,和无处不在的、令人窒息的饥饿。村庄早已成了废墟,枯树如同扭曲的鬼爪伸向铅灰色的天空。风里没有雪花的清冷,只有焚烧尸骸的焦臭和一种更可怕的、炖煮肉类的腥甜气。
小小的张角,像只受惊的雏鸟,蜷缩在母亲冰冷的怀里。母亲原本丰腴的身体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头,宽大的破袄空荡荡地裹着两人。她的怀抱依旧用力,却虚弱得如同蛛网。父亲佝偻着背,挡在仅存的半堵矮墙前,手里紧紧攥着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瓦片,眼睛赤红,死死盯着外面影影绰绰、如同鬼魅般游荡的人影。那些人,早已不是邻里乡亲,而是一群被饥饿吞噬了人形的野兽,眼窝深陷,目光绿幽幽地扫视着任何可能果腹的东西。
“角儿……别怕……爹娘在……”母亲干裂的嘴唇贴在张角冰冷的额头上,声音嘶哑微弱,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。她悄悄将一块硬得硌牙、不知藏了多久的麦麸饼子塞进张角的小手里,自己却饿得连吞咽口水的力气都没有。
饥饿像无数条毒蛇,啃噬着张角的五脏六腑。他紧紧攥着那块小小的饼,却不敢吃,他知道这是爹娘省下的最后一点活命的东西。他更怕外面那些绿幽幽的眼睛。
“肉……有肉味……”“是……是那堵墙后面……”“张老四!把你家那小崽子交出来!换……换点吃的……”
沙哑癫狂的嘶吼从墙外传来,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逼近!父亲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,手中的碎瓦片指向外面,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:“滚!谁敢动我儿!老子跟他拼了!”
“拼?拿什么拼?你这把老骨头吗?”一个嘶哑的声音狞笑着,人影已经出现在断墙缺口处,眼中闪烁着疯狂的绿光,死死盯着母亲怀里的小张角,“细皮嫩肉……够……够煮一锅了……”
恐惧瞬间攫住了小张角的心脏!他死死抓住母亲的衣襟,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。
“跟这群畜生拼了!”父亲怒吼一声,挥舞着碎瓦片,如同扑火的飞蛾,朝着那个缺口的人影猛扑过去!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,竟将那人撞得一个趔趄!
“爹——!”小张角撕心裂肺地哭喊。
混乱!尖叫!怒骂!更多绿幽幽的人影涌向缺口!父亲的身影瞬间被淹没!只有他嘶哑的吼声在回荡:“带角儿跑!快跑——!”
母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眼中是无边的绝望与决绝!她用尽全身力气,猛地将小张角往身后更深的废墟阴影里一推!枯瘦的手指向一个坍塌的灶坑:“角儿!进去!别出声!死也别出声!”
小张角被巨大的力量推得滚倒在地,他惊恐地看到母亲抓起一根燃烧的柴火棍,像疯了一样扑向那些撕扯父亲的人影!火光映着她枯槁却无比狰狞的脸!
“娘——!”
凄厉的哭喊被淹没在疯狂的厮打和惨叫声中。小张角连滚带爬地扑进那个冰冷的、满是灰烬的灶坑,蜷缩着,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牙齿咬破了嘴唇,鲜血混合着泪水流进嘴里,又咸又腥又苦。他透过灶坑坍塌的缝隙,看到外面地狱般的景象。
他看到父亲被几双枯瘦的手死死按在地上,喉咙被一块锋利的石头狠狠割开!温热的血喷溅在灰白的雪地上,开出刺目的花!他看到母亲被一个癫狂的汉子用柴棍狠狠砸在头上,身体软软地倒下,然后被拖向远处……他看到那些人影围着父亲还在抽搐的身体,眼中闪烁着贪婪的绿光……他看到一口架在火堆上的破陶罐,浑浊的水开始翻滚……
“爹……娘……”微弱的呜咽被死死堵在喉咙里,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、剧烈的抽搐。灶坑里的灰烬冰冷刺骨,外面啃食血肉的咀嚼声、满足的叹息声、陶罐里水泡翻滚的声音……如同最恶毒的诅咒,一遍遍烙印在幼小的灵魂深处。世界在他眼中彻底崩塌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色、寒冷和深入骨髓的恨意与绝望。
不知过了多久,当一切声音沉寂,只剩下寒风呜咽时,一只冰冷的手,轻轻拂去了灶坑口的浮土与积雪。
小张角惊恐地抬头。逆着惨淡的天光,他看到一张脸。那脸并不苍老,甚至称得上清瘦,却带着一种阅尽沧桑、洞悉世情的疲惫与悲悯。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、沾满尘土的道袍,眼神清澈如同山涧深潭,静静地看着灶坑里蜷缩成一团、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张角。
没有言语。那道人只是伸出了手。手上布满老茧,却异常稳定。
小张角看着那只手,又看看外面那片被血染红、散落着零星惨白骨头的雪地,再看看远处那口早已冷却、却仿佛还散发着肉香的破陶罐……巨大的恐惧和无法言喻的悲伤瞬间将他淹没。他猛地扑进那道人的怀里,用尽全身力气,爆发出撕心裂肺的、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嚎哭!
“师傅……”记忆中的哭嚎与现实中的剧烈咳嗽重合在一起,张角佝偻着身体,咳得撕心裂肺,几乎要将肺腑都呕出来。亲卫慌忙为他捶背,递上水囊。他推开,任由冰冷的空气灌入灼痛的喉咙。
南华山,云雾缭绕,松涛阵阵。隔绝了尘世的血腥与喧嚣,如同世外桃源。道观清幽,唯有晨钟暮鼓,丹炉青烟。
张角跪坐在蒲团上,脊背挺得笔直,眼神却不再是当年灶坑里的惊恐,而是沉淀着一种近乎燃烧的执着。他面前,是须发皆白、闭目养神的南华老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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