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0章 残阳烬里话苍黄(1/2)
四月的长安,本该是柳絮纷飞、桃李争妍的时节。然而此刻,整座帝都却被一片沉重的缟素死死笼罩。国丧的哀乐如同无形的锁链,缠绕着宫阙的飞檐,压抑着市井的生机。天子刘协的灵柩停于肃穆阴冷的殡宫,司徒王允领着百官,面色悲戚,一丝不苟地履行着繁复至极的丧仪。每一道焚香,每一次叩拜,都像是在为这个行将就木的王朝,奏响最后的挽歌。
未央宫前殿那场关乎玉玺与嗣君的激烈交锋,余波尚未平息,却又被这铺天盖地的白色暂时掩埋。然而,无形的张力却在这片哀戚之下疯狂滋长。它在朝臣低垂的眼帘后闪烁,在甲士警惕的巡逻中传递,更在宗正府紧闭的门扉内悄然发酵,只待那决定命运的一刻轰然爆发。
这一日,冗长压抑的日祭终于结束。刘备、曹操、孙坚三人,几乎是同时步出那弥漫着香烛与死亡气息的殡宫。暮春的晚风带着些许暖意,夕阳的余晖将西天涂抹成一片悲壮的金红,给满城缟素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泽。三人甲胄未卸,沾染着殡宫的阴冷,沉默地沿着宫道前行。靴底踏在古老的宫砖上,发出沉闷的回响,与远处隐约传来的哀乐交织。
不知不觉间,他们再次伫立在那片触目惊心的未央宫废墟之前。大火虽已熄灭多日,但那混合着木炭、石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,依旧顽固地盘踞在空气中。巨大的焦黑梁柱狰狞地刺向血色苍穹,断壁残垣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、扭曲的阴影,如同大地撕裂的伤口。暖风拂过,卷起地面的细碎灰烬,打着旋儿,又悄然落下。
脚步,不由自主地停下。三人静立在这象征毁灭的遗迹边缘,目光复杂地扫过每一道焦痕,每一处崩裂。一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苍凉感,远比殡宫的肃穆更甚,沉甸甸地压在心头。
良久,曹操长长地、无声地吐出一口气,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阴霾尽数排出。他抬手,用带着铁甲手套的手指,重重地揉了揉眉心,侧过头,看向身旁的刘备和孙坚,嘴角努力牵起一丝略显疲惫的笑意,刻意将话题引向远方:
“玄德,文台,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悠远,“离乡日久,不知家中那几个皮猴儿,如今是何光景了?操每每念及,心中既暖且愧。”
这个话题来得突兀,却又在巨大的悲怆前显得格外珍贵。孙坚闻言,赤帻下的刚硬脸庞也柔和了几分,接口道:“孟德兄说的是。为人父者,纵使千里之外,心也被那几根小线牢牢牵着。”他目光投向废墟,语气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,“坚那长子伯符,算来已十五了,性子最是像他老子当年,跳脱不羁,勇力过人。前番离家时,还缠着我非要学那‘霸王举鼎’的架势,在庭院里胡闹,被他母亲好一顿数落。此刻……怕不是又在长沙城外纵马驰骋,追着南归的大雁撒野呢。” 他的话语间,充满了对长子勇武的骄傲和作为父亲对远方游子的牵挂。
提到儿子,曹操那双深沉锐利的眼眸中,也难得地漾开一丝属于父亲的暖意和淡淡的无奈。他掰着指头,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暖度:“我家那昂儿,十三了。性子倒是沉稳,不像他老子年轻时候那般浮躁。临行前,已在习练骑射,想必此时在陈留老家,每日晨起依旧会刻苦操练,也不知胳膊腿上又添了几处新伤……次子丕,才三岁,正是黏人爱哭的年纪,离乡时抱着他娘的裙角哭得撕心裂肺,想必现在也习惯了,只是不知夜里会不会闹着要爹……” 他顿了顿,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宠溺和头疼的表情,“还有个刚出生的小子,取名‘彰’,哭声震天,将来定是个莽撞的。哦,还有个长女灵儿,十岁了,被她娘和祖母宠得无法无天,上次回去,竟敢拔我的胡子!这丫头,也不知现在是不是又在府里‘称王称霸’了。” 枭雄的面具悄然滑落,此刻的曹操,只是一个思念远方儿女的普通父亲。
刘备在一旁静静地听着,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浮起温和的笑意。这笑意冲淡了他眉宇间连日积聚的凝重,显出一种难得的平和与理解。
曹操说完,目光很自然地转向刘备,带着询问:“玄德,你呢?去岁成婚,弟妹可还安好?幽并二州虽已初定,想必也是聚少离多吧?”
孙坚也投来关切的目光。
刘备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坦然,却清晰地透着一丝落寞与对职责的坚守。他微微摇头:“备去岁方与拙荆刘氏成婚。彼时尚在蓟城。然自领幽州牧以来,乌桓新附,高句丽虽败,尚有余孽需防,幽州境内百废待兴……” 他顿了顿,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,“备辗转于幽州各地,案牍劳形,戎马倥偬,与拙荆确是聚少离多。至于子嗣……” 他坦然迎向二人的目光,“尚未有之。北疆初安,根基未稳,黎庶喘息未定,备…实不敢分心于私。”
他语气平淡,没有刻意渲染悲情,但那“不敢分心”四字,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磐石,重重落在曹操和孙坚心头。眼前这位坐拥幽并、手握强兵的镇北大将军,所展现的是一种近乎苛刻的自我牺牲精神,是那份“解虎之志”下对个人天伦的无限期搁置。这份担当与决绝,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具力量。
孙坚脸上的追忆之色收敛,沉默片刻,望着废墟,声音低沉了下去,带着一丝决绝和忧虑:“玄德公为国忘家,坚深为感佩。坚……此番为诛国贼,弃袁术而孤军深入,长沙太守之位,定已不保。” 他深吸一口气,目光变得锐利,“坚已密遣心腹死士,乔装潜回长沙,不惜一切代价,务必将家眷秘密接应出来,北赴长安!纵使此地风云未定,也强过留在荆南,任人宰割!” 他这话,既是坦诚自己的困境与决断,也隐隐将阖家性命,寄托于长安城内的刘备势力所能提供的庇护之上。
曹操闻言,用力拍了拍孙坚坚实的臂膀,沉声道:“文台不必忧心!袁公路心胸狭隘,此举明智!长安虽非万全之地,然有我兄弟在此,更有玄德公坐镇幽并,根基深厚,定可护得尊眷周全!” 他的话语充满了同袍的义气和对刘备实力的认可。
刘备也郑重颔首,目光坚定地看着孙坚:“文台兄放心!尊眷抵达之日,备必遣子龙亲率银凤卫沿途接应,入城后安置于安全所在,绝不容有失!” 这是对孙坚信任的庄重回应,也是对盟友的坚定承诺。
夕阳的最后余晖,如同熔化的金液,流淌在焦黑的梁柱上,也映照着废墟边缘三位当世英豪的脸庞。远方家事的短暂暖意,终究被眼前这巨大废墟所代表的冰冷现实所吞噬。那弥漫的焦糊气息,那无声控诉的断壁残垣,再次以压倒性的姿态宣告着存在的残酷。
曹操脸上的追忆温情彻底敛去,他向前踱了两步,靴底踩在厚厚的灰烬上,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。他伸出手,带着铁甲手套的指尖,用力划过一根巨大焦黑木柱上那深刻扭曲的裂痕,如同在触摸一道王朝的致命伤疤。指尖传来冰冷、粗粝、带着死亡气息的触感。
“家事牵肠,终是远水。”曹操的声音陡然转冷,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,“此间事了,关东那些‘忠臣’,怕是再也按捺不住爪牙了。”他猛地转身,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刘备和孙坚,嘴角勾起一抹浓重讽刺的冷笑,“雒阳一把火,烧掉了朝廷最后一块遮羞布。董卓虽亡,可人心里的魑魅魍魉,却烧得更旺了!”
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长安的城墙,投向了遥远的东方腹地:“韩文节坐拥冀州粮仓,优柔寡断,懦弱无能。袁本初…”曹操的声音陡然拔高,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笃定,“四世三公,名门贵胄!其心勃勃,岂是甘于久居渤海一隅,受制于韩馥这等庸碌之辈的池中之物?!我料定,不出数月,冀州必生剧变!袁本初夺冀州之心,已是昭然若揭!韩馥?不过是为猛虎看守肉食的羔羊!” 他的断言,如同冰冷的铁锥,凿开了表面的平静。
“孟德兄所言,字字诛心!”孙坚浓眉紧锁,接口道,语气带着亲身领教过的愤懑,“袁氏兄弟,豺狼之性!袁术在南阳跋扈,袁绍在渤海岂能安分?冀州乃天下腹心,钱粮广盛,袁绍一旦得手,以其枭雄之姿,必西图河内,南望兖豫!届时,关东膏腴之地,必成修罗血场,万民再遭涂炭!” 他对袁氏兄弟的厌恶和对战祸的预见,溢于言表。
曹操冷笑更甚,屈起手指,用指关节重重叩击着焦黑的木柱,发出沉闷的“笃笃”声,如同敲击着乱世的丧鼓:“何止冀州?兖州刘岱、豫州孔伷、徐州陶谦、荆州刘表、扬州刘繇……乃至益州刘焉!哪个不是拥兵自重,坐观成败?董卓在时,尚能以其淫威,强压各方,维持一个虚伪的‘共讨’局面。如今董卓化为飞灰,这层脆弱的遮羞布,算是彻底撕碎了!群狼环伺,各怀鬼胎!所谓的‘汉室宗亲’,‘朝廷重臣’,在他们眼中,不过是割据称雄、满足私欲的幌子罢了!今日能举兵‘勤王’,明日便能为一城一地,拔刀相向,血流成河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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