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9章 岭上围炉,各说鬼话(2/2)
杨老六正拿小刀剔着牙缝里的肉丝,闻言嗤笑一声:“练呗,塔爷,他们越练,咱这山头不越稳当?依我看,小鬼子这是叫冯立仁打怕了,自己给自己壮胆呢。”
“怕?”师爷慢悠悠地呷了口温吞酒,捻着山羊胡,“怕是真怕,可这练法,不像只为了壮胆。你们没听探子回来说?那阵仗,跑起来地动山摇的,还专拣险路、雪地练。矢村那厮,憋着坏呢。”
穿山甲歪在角落一张铺着厚毡的躺椅上,脸色还蜡黄着,裹着条灰扑扑的棉被。他咳嗽两声,声音虚浮:“憋坏……也得有处使。依我看,他们眼睛,未必全在咱这岭子上。”
“不在山上,还能在哪儿?”黑塔瞪起眼。
“多半在木头上。”师爷接了话茬,把酒碗放下,“老六前儿不是说了?北边老林子里,车轱辘印子一道压一道,专挑好料子砍。那动静,不像修个碉堡挖个壕沟,倒像……备大料,干大活。”
厅里静了一霎,炭火噼啪炸了一下。
瞎老崔终于动了动,把手炉换个手抱着,从喉咙里挤出一句:“备大料……干啥使?”
“那谁说得准?”
杨老六把刀子插回靴筒,“兴许小鬼子在老家盖房子缺梁?要不就是运回他们那个小岛子上?咱管他干啥,反正不砍咱山上的树就成。”
“你懂个屁!”黑塔啐了一口,“那北边老林子,虽说不挨着咱岭子,可那也是塞罕坝的地界。让他们可劲儿砍,砍秃噜了,保不齐哪天就琢磨到咱眼皮子底下来。
再说了,”他压低嗓门,“那好木头值钱哪!往年也有木商来收,都是这个数……”他伸出两根粗手指比划了一下。
师爷瞥了黑塔一眼,没吭声,只把那山羊胡捻得更快了。
穿山甲又咳了几声,哑着嗓子说:“值钱……那也得有命花不是。冯立仁为啥专挑运输队下手?这里头……”
“冯立仁是冯立仁,咱是咱!”黑塔不耐烦地打断,“他姓冯的跟鬼子有血仇,咱犯不上替他挡枪子儿。要我说,鬼子砍树,咱就看着。他们运木头,咱也看着,等他们运够了,松了劲,咱再下山,该捞油水捞油水,该快活快活。”
杨老六嘿嘿一笑:“塔爷这话实在。咱们是山大王,不是土地爷,管不了那么宽。眼下这天寒地冻的,山下乱哄哄,咱在岭子上有吃有喝,猫个冬,比啥不强?”
师爷却摇了摇头:“只怕……树欲静而风不止。龙千伦如今收了草上飞的烂摊子,又得了鬼子几杆破枪,正烧得慌。他那个‘联合团’,总得找点事由,显显威风,刮刮地皮。咱们离得近,难免……”
“他敢!”黑塔眼一瞪,“龙千伦是个什么玩意儿?脱了那身皮,比咱还黑三分!他敢伸爪子,老子就给他剁了!”
一直没言语的瞎老崔,这时忽然把铜手炉“咚”一声撴在旁边的矮几上。声响不大,却让厅里霎时静了。
他撩起眼皮,那浑浊的眼珠子在众人脸上慢慢滚了一道,最后停在跳动的火苗上。
“吵吵啥?”他声音沙哑,像破风箱,“天塌了,有个儿高的顶着。鬼子砍树,让他砍。龙千伦要伸爪子,等他伸过来再说。”
他顿了顿,抓起手边一个酒葫芦,拔开塞子灌了一口,抹抹嘴:“倒是后山獾子洞那位……老六,吃食、炭火,都别短了。这大冷天,可别冻出个好歹。”
杨老六连忙应道:“崔爷放心,都备着呢,月娥嫂子那儿,亏不了。”
瞎老崔“嗯”了一声,重新缩回皮袄里,闭上眼睛,不再说话。
厅里又只剩下风声、火声,和几个人各自琢磨的心事。黑塔瞅瞅这个,看看那个,觉得没趣,从怀里摸出个骰子筒,哗啦啦摇起来:“来来,干坐着冻脚,玩两把!”
师爷摆摆手,依旧捻他的胡子。穿山甲合着眼,像是睡了。只有杨老六凑了过去,两人就着炭盆的光,吆五喝六起来。
瞎老崔听着那骰子响,眼皮底下,眼珠子却微微动了动。
木头……大料……他心里头,像这盆里的炭,看着没明火,底下却焖着点捉摸不定的东西。只是这念头,像门外头的雪片子,飘过来,又散开去,没个形状。
他咂咂嘴,又灌了口酒。管他呢,这世道,今天不知明天事。火烤胸前暖,风吹背后寒,先顾眼前这口热乎气儿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