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7章 说教（1/2）

京都的秋夜。姜皓像个被抽走了程序的空壳机器人，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上。城市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，模糊不清，只剩下耳畔循环播放的、苏晚那冰冷的两个字：【幼稚】。每一次颅内回放，都像淬毒的冰针，狠狠扎进他逻辑世界的核心。

霓虹招牌的光怪陆离掠过他苍白的脸，兜帽的阴影深得几乎将他吞噬。行人擦肩而过的嬉笑怒骂，街边小店飘出的食物香气，甚至车辆刺耳的鸣笛，都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由极致羞耻和自我厌弃筑成的无形壁垒。他只想远离人群，远离所有可能投射过来的、带着探究或嘲弄的目光。他引以为傲的绝对理性，在“幼稚”二字面前，溃不成军。更可怕的是，他内心深处某个隐秘角落，竟隐隐认同了这个评价——他居然信了林丹那个傻逼的邪！这本身，就是逻辑之神最大的亵渎！

脚步毫无意识地拐进一条愈发幽深狭窄的小巷。青石板路面湿漉漉的，反射着远处高楼上零星的光点，像洒了一地破碎的星辰。巷子两旁是低矮的老旧店铺，大多已经打烊，卷帘门紧闭，只有一两家亮着昏黄的灯，透出几分市井的暖意和寂寥。

就在这时，一种奇异的熟悉感，如同沉睡多年的海底电缆被突然接通电流，微弱而清晰地刺入他混沌的意识。空气里，混合着旧书报、灰尘、廉价烟草，还有…一丝若有若无的、电子元器件受热后特有的、微焦的塑料气味。

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在一扇不起眼的、贴着褪色动漫海报的木门前。门楣上方，歪歪扭扭挂着一个小小的、缺了一角的霓虹灯牌，上面两个古早的像素风字体倔强地亮着：【游☆戏☆厅】。灯牌接触不良，发出轻微的“滋滋”声，光影闪烁不定。

记忆的闸门轰然开启。童年某个蝉鸣聒噪的暑假午后，他为了躲避父母关于“逻辑思维训练”的唠叨，像只无头苍蝇般乱窜，一头撞进了这条巷子。就是这扇门后，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、炫目的屏幕闪光、按键噼啪作响的节奏，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汗味、烟味和爆米花甜腻的香气，瞬间俘获了他那颗被“绝对正确”禁锢的小小心灵。那个叫齐叔的老板，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鸡窝头，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裤，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，递给他一把游戏币，咧嘴一笑：“小鬼，玩归玩，别把老子机器捶坏了就行！”那是他枯燥童年里，为数不多带着“人味儿”的色彩。

鬼使神差地，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。

“吱呀——”

一股更加强烈、混合着尘埃、汗味、机油、廉价香薰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。门内空间不大，甚至有些逼仄。几台老旧的街机靠墙摆放，屏幕大多黑着，蒙着厚厚的灰。角落里一台格斗游戏机的摇杆只剩半截，可怜兮兮地歪着。唯一的光源是中央天花板上垂下的一个低瓦数白炽灯泡，光线昏黄，勉强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颗粒。

而此刻，整个空间的焦点和噪音源，都集中在中央那台巨大的跳舞机上。

一个穿着深蓝色油腻工装背心、头发花白凌乱如鸟窝的干瘦老头，正背对着门口，抡着一把半米长的巨大活动扳手，对着跳舞机侧面一块明显被撬开的面板，一边“哐哐哐”地猛砸，一边用破锣嗓子咆哮：

“妈的！破铜烂铁！敢吞老子三个币！活腻歪了是吧？！老子修过的机器比你吃过的盐都多！今天不把你肠子（线路）捋顺了，老子跟你姓！”

扳手每一次落下，都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呻吟和塑料外壳碎裂的脆响。跳舞机顶部的灯管随着他的动作疯狂闪烁，发出垂死挣扎般的“滋滋”声，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弥漫开来。

这狂野的修理方式，这熟悉的咆哮声调…

姜皓僵在门口，兜帽下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。

齐叔似乎砸累了，也可能是感应到了门口有人。他动作一顿，喘着粗气，猛地转过身。昏黄的灯光下，一张沟壑纵横、写满市井沧桑的脸映入姜皓眼帘。岁月在齐叔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，但那标志性的鸡窝头和那双总是带着点不耐烦、却又透着股洞悉世事的精亮小眼睛，一点没变。

他目光扫过门口那个裹在黑色卫衣里、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高瘦身影。先是疑惑，浑浊的眼睛眯了眯，上下打量。几秒钟后，那双小眼睛猛地瞪圆了，里面瞬间爆发出一种看到稀有动物般的惊奇光芒！

“我靠？！”

齐叔手里的扳手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，也顾不上捡，三两步就窜到姜皓面前，围裙口袋里的螺丝刀、钳子叮当作响。他踮起脚，试图看清兜帽下的脸，鼻翼翕动着，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。

“姜…姜皓？！是你小子？！哎哟喂！稀客啊稀客！”齐叔的声音拔高了八度，带着毫不掩饰的夸张和调侃，“瞧瞧这是谁？这不是咱京都大学鼎鼎大名的‘逻辑之神’吗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？您老这尊大神，怎么有空屈尊降贵，光临我这破庙了？”

他绕着姜皓转了小半圈，啧啧有声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，仿佛已经看透了一切：“该不会是…被网上的热搜给‘炸’出来的吧？哎呦喂，那阵仗！可真是锣鼓喧天，鞭炮齐鸣，红旗招展，人山人海啊！”齐叔模仿着某个小品演员的腔调，惟妙惟肖，“‘京都502大神姜皓，入侵校园网，只为循环播放“苏晚永远是对的”’！啧啧啧，大手笔！硬核！太他妈硬核了！这哪是表白？这是用全世界的屏幕给人家姑娘立生祠啊！哈哈哈哈！”

每一个字，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，狠狠抽在姜皓刚刚结痂的伤口上。“幼稚”、“全网社死”、“硬核表白”…这些关键词在齐叔粗粝的调侃中变得无比尖锐刺耳。

“不是表白！”姜皓猛地抬起头，兜帽滑落些许，露出苍白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、毫无血色的薄唇。他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，带着极力压抑的怒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，“那是…战术性嘲讽！扰乱对方心智的策略行为！有明确的逻辑链条支撑！你懂什么！”

他几乎是吼出来的，试图用冰冷的逻辑术语武装自己，掩盖内心翻江倒海的羞耻感。

“噗——！”齐叔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，直接笑喷了，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。他捂着肚子，笑得前仰后合，眼角甚至挤出了泪花。

“哎哟喂我的逻辑之神啊！战术性嘲讽？哈哈哈哈！用全校的屏幕告诉全世界‘苏晚永远是对的’来嘲讽她？这逻辑链可真是…清新脱俗，绕得老子头都晕了！”齐叔好不容易止住笑，抹了把眼角，凑近姜皓，那双精亮的小眼睛闪烁着看透一切的光芒，带着点促狭，又带着点过来人的了然。

“小子，别跟我老头子扯这些有的没的。”齐叔伸出沾满油污的手指，毫不客气地戳了戳姜皓硬邦邦的胸口，“老头子我在这巷子里混了几十年，啥样的痴男怨女没见过？你小子看那个苏晚的眼神…”他故意顿了顿，模仿着姜皓平时那副冷冰冰的样子，然后猛地挤眉弄眼，做出一个极其夸张的、含情脉脉（且非常滑稽）的表情，“就跟当年我隔壁摊儿卖豆腐的王寡妇瞅我时一模一样！明明心里头跟揣了只活兔子似的扑腾，嘴上还死硬，非得摆出一副‘老子天下第一，尔等凡人速速退散’的臭脸！累不累啊你？”

姜皓浑身剧震！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。齐叔那粗俗却直指核心的比喻，像一把生锈的钝刀，硬生生撬开了他层层包裹、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心防。“心里头跟揣了只活兔子似的扑腾”？“看苏晚的眼神”？

荒谬！怎么可能！

“胡扯！”姜皓像被踩了尾巴的猫，猛地后退一步，声音因激烈的否认而微微发颤，苍白的脸上甚至浮起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薄红，“我对苏晚没有任何超越竞争对手界限的非理性情感！她的存在，仅仅是验证我逻辑模型有效性的一个高价值参照系！仅此而已！”他试图用更复杂、更冰冷的术语来武装自己，砌起更高的逻辑城墙。

“参照系？高价值？”齐叔嗤笑一声，脸上的调侃淡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怜悯的洞悉，“小子，别自欺欺人了！老头子我虽然没读过你那劳什子大学，但眼睛不瞎！你要真只把她当个‘参照系’，会因为她一句‘幼稚’就变成现在这副丢了魂儿的德行？会在她那破学校屏幕上搞那么大阵仗？会因为她不理你，就跟个被抢了玩具的小屁孩似的，把自己关起来生闷气？”

他弯腰，捡起地上的大扳手，随意地在油腻的围裙上擦了擦，然后猛地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，一把抓住姜皓冰冷僵硬的手腕！力道大得出奇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市井蛮力。

“来来来！跟老子过来！光靠嘴硬顶个屁用！是骡子是马，拉出来溜溜才知道！”

齐叔不由分说，拖着姜皓就往游戏厅最里面走。姜皓猝不及防，身体被拽得一个趔趄，他那引以为傲的逻辑思维在齐叔这种不讲道理的蛮力面前，瞬间失灵。

两人停在了一台相对保存完好的老式街机前。屏幕是crt显像管，带着微微的弧度，外壳漆面斑驳，露出底下的铁皮。屏幕上闪烁着古早像素风格的《拳皇97》选人画面，八神庵、草薙京、大门五郎…一个个像素点构成的经典角色在屏幕上静静等待。

齐叔粗暴地将一把游戏币塞进姜皓手里，硬币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。

“喏！投币！选人！”齐叔指着屏幕，语气不容置疑，“就选那个紫毛红裤衩的八神庵！看着就像个跟你一样别扭的货色！”他自己则一屁股坐在旁边的1p位置上，熟练地投币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草薙京。

“今儿个，老子就用这台老古董，教教你小子一个最朴素的道理！”齐叔活动着手指关节，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，浑浊的眼睛盯着屏幕，眼神却锐利起来，“人活着，要是连他妈‘幼稚’的勇气都没有，那跟屏幕上这个‘game over’有啥区别？嗯？通关失败了，还能投币重来！人要是把自己活成了一段不会出错、也没人味儿的数据代码，那才叫真完了！连个响儿都听不见！”

姜皓的手指悬在冰凉的八神庵选择键上，微微颤抖。齐叔的话语如同重锤，一下下砸在他摇摇欲坠的逻辑壁垒上。幼稚的勇气？game over？活成数据代码？

屏幕上，八神庵那张狂不羁的像素脸似乎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犹豫。

“少废话！开始了！”齐叔低吼一声，猛地拍下开始键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