纸扎林(1/2)

林砚收到那封没有邮戳的信时,正在工作室里修复一幅清代的《纸扎铺图》。信纸是粗糙的黄纸,墨迹暗红如血:

“七月初七,开市。你父亲留了一间铺子给你。若不来接,铺子里的‘东西’就会自己出来找你。”

信里附着一张黑白照片——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间纸扎铺前,身后密密麻麻堆满了纸人纸马,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。那是林砚的父亲,林振山。他失踪十年了。

林砚是纸艺修复师,专攻传统纸扎艺术。父亲林振山曾是最后的传人,十里八乡有名的纸扎匠,扎的人人能走,扎的马能跑——当然,这只是传说。但林砚记得,小时候父亲扎的纸人,眼睛总是特别生动,像会眨一样。

十年前,七月初七,父亲去赶一年一度的“鬼市”,再没回来。三天后,人们在林子里找到了他的外套和一双鞋,整整齐齐摆在一棵老槐树下,人却不见了。村里老人说,他是被纸人带走了。

现在,这封信让林砚不得不回去。离七月初七还有七天。

不在任何一个村庄里,它在云贵交界的一片原始森林深处。林砚坐了十个小时的大巴,又走了三个小时山路,才在黄昏时分看到了那片林子。

林子很怪——所有的树都是黑色的,不是枯死的黑,是那种墨汁般的黑,连树叶都是黑的。林中有一条小路,路两旁的树上挂满了纸扎:纸灯笼、纸元宝、纸花圈,更多的是纸人,男女老少都有,挂在树枝上,随风轻轻摇晃,像一个个上吊的人。

小路尽头,是一片空地。空地上有十几间木屋,都挂着“纸扎铺”的招牌。但现在都关着门,窗户用木板钉死,只有最中间那间还开着门,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匾额:“林家纸扎”。

那就是父亲的铺子。

林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屋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纸浆和糨糊味。铺面不大,靠墙堆满了成品:纸人、纸马、纸车、纸房,还有纸扎的电视、冰箱、手机,甚至还有纸扎的笔记本电脑——父亲失踪是十年前,那时还没有这些,显然是后来有人添的。

柜台上摆着一本泛黄的账簿。林砚翻开,第一页就写着:

“规矩:一不扎活人像,二不扎无主物,三不扎……自己。”

往后翻,是各种纸扎的记录。每一笔都详细写着订制人、用途、材料,以及……交付后的“反馈”。林砚越看越心惊:

“戊寅年三月,为王屠户扎纸人一对。其子溺水而亡,需童男女侍奉。用竹篾三十六根,彩纸七色。交付后三日,王家水缸夜夜有孩童嬉戏声。”

“庚辰年七月,为李寡妇扎纸马一匹。其夫死于矿难,需坐骑引路。用竹篾七十二根,白纸九斤。交付当夜,矿山传来马蹄声,次日矿口发现马蹄印。”

“壬午年腊月,为张铁匠扎纸房一座。其宅遭火,一家五口皆亡。用竹篾一百零八根,彩纸十二色。交付后,废墟上夜现灯火,闻一家笑语。”

这哪里是纸扎记录,分明是……招魂笔记。

最后一页是父亲的笔迹:“癸未年七月初七,为自己扎纸人一个。大限将至,需守林人永驻。若吾儿砚儿见此,切记:莫接铺子,莫学纸扎,莫回此地。速走。”

字迹到这里断了,最后几个字被血迹模糊。

林砚想起那封信:“若不来接,铺子里的‘东西’就会自己出来找你。”

是什么“东西”?

天黑了。林砚点亮油灯,继续在铺子里翻找。在柜台后的暗格里,他发现了一个木箱。打开,里面是一套纸扎工具:竹刀、剪刀、糨糊刷,还有各种颜色的彩纸。最底下压着一本册子,封面上写着:“林氏纸扎秘谱”。

翻开秘谱,林砚愣住了。这不是普通的纸扎教程,而是……邪术。

“扎纸人,先扎骨,三十六骨对应三十六天罡。骨成,附魂,魂从何来?横死者怨气最重,可收其魂,封于纸人,则纸人能动,能走,能语。”

“扎纸马,七十二骨对应七十二地煞。需用亡者坐骑之魂,或死于马蹄下者之魂。”

“扎纸房,一百零八骨对应一百零八星宿。需收全家横死之魂,封于房内,则房有生气,夜现灯火。”

每一页都配有复杂的符咒和阵法,林砚看不懂,但看得浑身发冷。父亲扎的纸扎,里面封着魂?

他想起小时候,父亲总是一个人待在工作室里,一待就是一整天。母亲去世后,父亲更少说话了,只是不停地扎纸人。有一次,林砚偷偷从门缝里看,看见父亲对着一个刚扎好的纸人说话,像是在交代什么。第二天,那纸人就不见了,说是被买走了。

现在想来,也许不是被买走了。

林砚正看得入神,忽然听见铺子里有动静。是纸张摩擦的声音,很轻,但确实有。

他举着油灯走过去。声音是从墙角那堆纸人里传来的。他走近,看见一个纸人的手在动——不是被风吹的,是真的在动,手指一根根弯曲,像在抓挠什么。

林砚吓得后退一步,油灯差点脱手。但再定睛看时,纸人又不动了,还是那个姿势,脸上画着僵硬的笑容。

幻听?还是眼花了?

他决定先休息。铺子后面有个小房间,是父亲以前住的地方。房间里很简单,一张床,一张桌子,一个柜子。床上还铺着被子,像是昨天还有人睡过。

林砚太累了,和衣躺在床上,很快就睡着了。

半夜,他被一阵敲击声惊醒。声音很规律:咚,咚,咚,像是有人在敲门。

不,不是敲门,是敲击木板的声音,来自……床下。

林砚猛地坐起,掀开床单往下看。床下堆着几个木箱,声音就是从其中一个箱子里传出来的。

咚,咚,咚。

不紧不慢,像在呼唤他。

林砚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箱子拖了出来。箱子没锁,打开,里面是一个未完成的纸人——只有骨架,没有糊纸。竹篾扎成的骨架很精致,能看出是个女性,身材窈窕。

敲击声停了。

林砚伸手想拿起骨架,手指刚碰到竹篾,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手臂窜上来。同时,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,很轻,在耳边响起:“救我……”

他吓得缩回手,声音消失了。

是幻觉吗?

林砚不敢再睡,坐到天亮。

第二天,他决定在里转转。十几间铺子都关着门,他挨个敲门,没有回应。但走到最东头那间铺子时,门突然自己开了。

铺子里坐着一个人,是个老头,正低头扎纸人。听到动静,老头抬起头——他只有一只眼睛,另一只是个黑洞。

“林家小子?”老头的声音沙哑,“你终于来了。”

“您认识我?”

“认识。”老头放下手里的竹篾,“我是陈瞎子,你父亲的……同行。也是最后的守林人之一。”

“守林人?”

陈瞎子指了指外面的林子:“不是普通林子,是阴阳交界处。这里的树吸阴气长大,最适合做纸扎。但林子需要人守,不然阴气外泄,会出大事。”

“什么大事?”

“纸人成精,为祸人间。”陈瞎子说,“你父亲就是守林人,守了三十年。十年前,他大限到了,该换人了。但他不愿意让你接,就自己……扎了自己。”

林砚想起账簿上最后那条记录:“为自己扎纸人一个。”

“扎自己?”

“的规矩:守林人期满,需扎一个自己的纸人,留在林子里,魂才能走。”陈瞎子说,“但你父亲扎完纸人后,魂没走,反而被困住了。他的纸人……活了。”

“活了?”

“每天晚上子时,你父亲的纸人就会在铺子里走动,继续扎纸人。”陈瞎子压低声音,“他扎了十年,铺子里已经堆满了。那些纸人,里面都封着魂——是他这些年收的横死者的魂。他在等,等一个能接他班的人,把这些魂都送走。”

林砚明白了。那封信,是父亲写的——或者说,是父亲的纸人写的。要他回来接铺子,接这些魂。

“我该怎么办?”

“你有两个选择。”陈瞎子说,“一,接铺子,成为新的守林人,学你父亲,继续收魂扎纸。二,烧了铺子,烧了所有纸扎,放那些魂解脱。但烧的时候,你父亲也会魂飞魄散。”

林砚沉默了。接,就要像父亲一样,困在这里一辈子。不接,就要亲手毁了父亲。

“为什么是我?”

“因为你是林家唯一的后人。”陈瞎子说,“的守林人,必须是林家人。从你曾祖父开始,已经四代了。这是宿命。”

“如果我两个都不选呢?”

“那纸人会自己出来找你。”陈瞎子站起来,走到窗边,“七月初七,鬼门关开。到时候,铺子里所有的纸人都会活过来,走出林子,去找你。它们会一直跟着你,直到你死,或者你接。”

林砚想起那封信的最后一句:“铺子里的‘东西’就会自己出来找你。”

“还有几天?”

“六天。”陈瞎子说,“七月初七子时,是最后期限。”

林砚回到铺子,看着满屋的纸扎。它们静静站在那里,脸上画着各种表情:笑、哭、怒、悲。在昏暗的光线下,那些纸脸像是活的,眼睛在跟着他转。

他走到柜台前,翻开父亲的秘谱,找到“扎自己”那一页。上面画着复杂的阵法,写着:“扎己身,需用己血调糨糊,己发为纸人发,己甲为纸人甲。骨成,魂离,附于纸人,则为永驻。”

父亲用自己的血、发、指甲,扎了一个自己。然后魂离体,附在纸人上。所以他的尸体不见了,因为魂走了,身体可能……化了?

林砚不敢细想。

天黑后,他又听到了声音。这次不是敲击声,是脚步声,很轻,在铺子里走动。他悄悄推开一条门缝,看见一个纸人正在铺子里走动——正是昨天那个未完成的纸人骨架,但现在它已经糊上了纸,画上了脸。

是父亲的脸。

纸人在铺子里走动,动作僵硬但熟练。它走到工作台前,拿起竹篾,开始扎一个新的纸人。它的手很稳,竹篾在手中弯曲成型,比活人还熟练。

林砚看得毛骨悚然。这就是父亲吗?他的魂困在一个纸人里,十年了,每天晚上重复着生前的工作?

纸人忽然停了,转过头,看向林砚藏身的方向。画出来的眼睛没有神采,但林砚感觉它在“看”自己。

然后纸人招了招手,像是在叫他过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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