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关煞(1/2)
我们村背后有座山,叫“童棺岭”。名字听着就瘆人,但村里老人说,是因为山形像一具放倒的棺材,又总在雾气里显得朦朦胧胧,像盖着纱,才得了这么个名。山不高,林子却密,尤其半山腰往上,老树遮天,藤蔓缠结,大白天进去都觉得阴森。
村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:未满十二岁的孩子,绝对不许上童棺岭。问为什么,大人们就板起脸,呵斥一句:“小孩子家问那么多!那山里有‘’,专抓小孩的魂!”
“”是啥?没人说得清。有老人含糊地提过,说是早年山里冤死的童子,怨气不散,成了气候,专找活着的孩子做替身。也有更玄乎的说法,说那山里埋着什么东西,靠吸食童男童女的“先天之气”维持着,每隔一些年头,就得“进补”。
我小时候胆子小,被这说法吓得够呛,别说上山,连靠近山脚那片乱石滩都觉得后背发凉。村里其他孩子也都差不多,童棺岭成了我们默认的禁地,玩耍打闹都远远避开那个方向。
打破这平静的,是我九岁那年夏天。
那年雨水特别多,童棺岭上方的天空,好像总是比其他地方更阴沉一些。接连几场暴雨过后,村里开始出怪事。
先是村东头李寡妇家的独苗,六岁的栓子,夜里发高烧,说明话,指着黑漆漆的窗户喊:“红衣姐姐……拉我手……上山玩……”请了郎中,灌了药,烧是退了,人却变得痴痴呆呆,整天蜷在墙角,眼神直勾勾的,叫他名字半天才有反应,嘴里时不时嘟囔着“红衣服……凉……”。
接着是村西头孙铁匠家五岁的小闺女,半夜惊叫着醒来,说梦见自己在一座黑乎乎的山上走,四周都是雾,脚底下软绵绵的,像踩着棉花,怎么也走不到头,还有个声音一直叫她名字,让她“快点来”。小姑娘吓得不轻,连着几天夜里做同样的梦,眼窝都青了。
短短半个月,村里接连有四个不满十岁的孩子,出现了类似症状:要么是高烧噩梦,要么是白日惊厥,要么就像栓子那样变得呆傻。症状轻重不一,但都透着邪性。
村里人心惶惶。老人们聚在一起,脸色凝重地低语:“怕是‘’又动了……收‘童粮’了……”
“童粮”?这个词让我不寒而栗。
我爹是村里的木匠,平时话不多。那几天,他眉头拧成了疙瘩,收工回家就坐在门槛上,望着童棺岭的方向抽烟袋,一抽就是半天。我娘偷偷抹眼泪,把我搂得紧紧的,晚上睡觉都不让我离开她视线。
终于,村里几个主事的老人坐不住了,请来了住在镇子最西头破庙里的“黄瞎子”。黄瞎子其实不瞎,只是眼睛常年害病,见风流泪,眯缝着看人,据说能通阴阳,懂些驱邪的法子。
黄瞎子来村里转了一圈,特别去看了那几个出事的孩子家,又在童棺岭山脚下站了很久,捡了几块石头闻了闻,最后捻着几根稀疏的胡子,对围着的人说:“是‘’没错了。山里的‘东西’饿了,在‘招魂’。这几个娃娃魂弱,被它勾着了。得做法事,把这‘煞气’暂时封回去,再给孩子们‘叫叫魂’。”
“能彻底治好吗?”有家长急切地问。
黄瞎子摇摇头,眯缝的眼缝里看不出神色:“治标不治本。那‘东西’在山里年头久了,根深蒂固。这次封住了,过些年,等它‘饿’了,或者村里再有‘合适’的娃娃,怕是还要闹。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啥?”
“除非能找到它的‘根’,破了它的‘局’。可那‘根’在哪儿,怎么破,我也不知道。搞不好,得用人命去填。”黄瞎子说完,不再多言,自顾自地准备起做法事的东西。
法事是在山脚下那片乱石滩举行的。黄瞎子摆了香案,用了不少黄符、朱砂、黑狗血,折腾了大半天,又是跳又是念,最后烧了一大堆纸扎的小人小马。说来也怪,法事过后,那几个孩子的症状真的慢慢减轻了,栓子眼神活泛了些,孙铁匠的闺女夜里也不怎么惊梦了。
村里人松了口气,对黄瞎子千恩万谢。但笼罩在村子上空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。大人们看自家孩子的眼神,总是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和警惕。童棺岭,在我们心里变得更加神秘和可怕。
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,随着时间流逝,恐惧也会慢慢淡去。
我错了。
平静只维持了三年。我十二岁那年冬天,村里又出事了。
这次不是孩子生病,而是——丢孩子。
丢的是村南头张篾匠家七岁的儿子,小名泥鳅。泥鳅活泼好动,那天下午跟着几个稍大的孩子在村口玩,天擦黑时,其他孩子都回家了,泥鳅却不见了。张家找遍了村子周围,最后在通往童棺岭方向的小路上,发现了泥鳅一只掉落的、沾着湿泥的布鞋。
童棺岭!
这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所有人的心里。三年前的恐惧瞬间复苏,而且更加浓烈——这次不是“勾魂”,是直接“抓人”了!
张家哭天抢地,村里组织青壮年,举着火把上山找。可童棺岭白天都让人发怵,晚上更是阴森恐怖。火把的光只能照亮方寸之地,林子里黑影幢幢,风声像无数人在呜咽。众人硬着头皮找到后半夜,除了在泥鳅布鞋不远处又发现几处凌乱的小脚印指向深山,一无所获。山林深处,没人敢再进去。
泥鳅就像一滴水,消失在了童棺岭浓密的黑暗中,再无踪迹。
张篾匠一夜白头,他婆娘疯了,整天在村里游荡,见人就抓住问:“看见我家泥鳅没?红衣姐姐带他上山玩了……”
“红衣姐姐”……又出现了。和栓子当年高烧时喊的一模一样!
村里彻底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笼罩。黄瞎子又被请来,这次他看了现场,听了描述,脸色比三年前更加难看。他什么都没说,只是摇头叹气,连法事都没做,收了个极低的“车马费”,就匆匆离开了,临走前只说了一句:“‘煞’成了气候了……你们……自求多福吧。”
这话比任何明确的恐怖预言都更让人胆寒。连“懂行”的人都束手无策了?
那之后,村里关于“童棺岭”和“”的禁忌,变得更加严厉和诡异。不仅是不许小孩上山,甚至开始有了些令人毛骨悚然的“规矩”。
比如,村里有新生儿,尤其是男丁,不满百日,绝对不能抱到能看见童棺岭的窗户边。
比如,孩子夜里哭闹,大人哄的时候,绝不能提“山”、“岭”、“红”之类的字眼。
更让我感到不安的是,村里开始流传一种说法:那“”挑孩子,似乎有点“讲究”。专挑那些生辰八字比较“轻”,或者体质偏弱,或者……家里男丁不旺的。泥鳅家就他一个独苗。栓子家也是。之前出事的孩子,似乎也多少沾点边。
而我,王大山,今年刚满十二岁,是家里三代单传的独苗。我爹身体早年受过伤,一直不算硬朗。我娘生我时难产,差点没了命,之后再没开怀。
这些“条件”,我好像……都符合?
这个认知让我寝食难安。我开始做噩梦,梦见自己在浓雾弥漫的山林里跋涉,脚下是软绵绵、湿漉漉的泥土,一个穿着红衣服、看不清脸的女人,在不远处向我招手,声音又轻又柔:“来呀……来玩呀……”我想跑,腿却像灌了铅,想喊,喉咙却发不出声音。
我把噩梦告诉爹娘。我爹脸色铁青,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一言不发。我娘把我搂在怀里,眼泪直流,嘴里念叨着:“不怕,不怕,娘在呢……”可她的手,冰凉,还在微微发抖。
我爹开始变得有些神经质。他不再接远处的木工活,天不黑就收工回家,把门窗检查好几遍。他在我枕头底下压了一把生锈的、据说杀过黑狗的旧柴刀,又不知道从哪里求来一张皱巴巴的黄符,让我贴身戴着。
但这些措施,并没能给我带来多少安全感。童棺岭就像一个巨大的、沉默的阴影,时刻笼罩在我的头顶,那山上的“东西”仿佛一双无形的眼睛,隔着遥远的距离,冰冷地注视着我,评估着我这个“候选者”是否“合格”。
我的身体也开始出现一些异样。没病没痛,但总是没来由地感到疲倦,手脚冰凉,即使在屋里烤着火盆,也觉得有股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冒。胃口变得很差,晚上睡不踏实,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。
我爹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他私下里去找过村里几个最老的老人,打听关于“”更具体的说法,或者有没有什么真正的“破解”之法,而不是黄瞎子那种暂时的“封镇”。
一个风雪夜,我爹很晚才回来,带着一身寒气,脸色比外面的雪还白。他把我娘叫到里屋,压低声音说了很久。我偷偷趴在门缝边,断断续续听到一些词:
“……老辈人说……那山……早年间是个‘童子冢’……埋了不少……枉死的……”
“……不是鬼……是‘地养’的邪物……靠吸……娃娃的精气神……活着……”
“……每隔一甲子……就得……吃一个‘全童’……就是……八字全、没破身、家里血脉单传的男娃……”
“……咱家大山……怕是……被‘标’上了……”
“标”上了?像猎物被打上标记一样?
我浑身冰凉,差点瘫倒在地。
里屋传来我娘压抑的、绝望的啜泣声。
那晚之后,家里的气氛更加凝重,像绷紧的弓弦。我爹看我的眼神,充满了痛苦和决绝,仿佛在下着什么艰难的决心。
几天后的一个清晨,我爹早早把我叫醒,让我换上最厚实的衣服,还往我怀里塞了几块硬邦邦的干粮。他自己也收拾了一个小包袱,里面鼓鼓囊囊的,不知道装了些什么,但我瞥见了一截黑色的、像是粗麻绳的东西,还有一把他平时舍不得用的、磨得雪亮的新柴刀。
“走,跟爹上山。”我爹的声音沙哑,但异常平静。
“上……上山?去哪?”我心头猛地一跳,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“童棺岭。”我爹吐出这三个字,眼神望向窗外阴沉沉的、压向童棺岭方向的铅灰色天空。
“爹!不能去!那山……”我吓得往后缩。
“不去,等着它来‘请’你吗?”我爹猛地回头,眼睛布满血丝,那里面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近乎疯狂的狠厉,“老辈子传下个不是法子的法子……趁那东西还没完全‘醒透’,没‘定’死目标……主动上山,找到它的‘窝’,用至亲的血……也许能‘瞒’过去,或者……拼个鱼死网破!”
至亲的血?我惊恐地看着爹,又看看他包袱里露出的柴刀和绳子。
“别怕,”我爹摸了摸我的头,动作有些僵硬,但力度很重,“有爹在。记住,上了山,不管看到啥,听到啥,紧紧跟着我,别乱跑,别回头,更别答应任何叫你的声音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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