动坟土(1/2)

我们老周家,在村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族姓。祖坟地在村子北面一片向阳的坡地上,背靠着一片郁郁葱葱的老柏树林,前面视野开阔,能望见远处的田垄和溪流。按看风水的先生说,那地界算不上大富大贵,但也是个安稳平和的阴宅,能保子孙安宁。

我爷爷是族里辈分最高的老人之一,过世得早。奶奶身体硬朗,一直守着老屋。我爹是长子,在镇上开了个杂货铺,平时忙,逢年过节才回来。我对老家的印象,除了奶奶做的霉豆腐香,就是清明、七月半时,跟着大人去北坡祖坟地磕头烧纸。那片坟地总是很安静,柏树森森,即使是夏天,走进那片区域也能感到一股沁人的凉意。大人们神情肃穆,小孩子们也不敢嬉闹,总觉得那一个个长满青草或立着石碑的土包下面,有很多双眼睛在静静地看着我们。

奶奶常说,祖坟是根,不能动。动了土,惊了先人,家里要出大事。村里也不是没发生过类似的事,早年有户人家因为修路占了点坟地边角,没好好迁葬,结果那家人连着几年倒霉,最后只好请了先生重新做法事迁坟,才慢慢好转。所以,“不动祖坟土”是我们村,尤其是我们周家一条不成文的铁律。

打破这铁律的,是我三叔。

三叔是我爹的亲弟弟,但跟我爹性格截然不同。我爹沉稳守成,三叔则是个脑筋活络、总想折腾出点大名堂的人。早年跑过运输,后来倒腾过山货,近几年听说在外面跟人合伙搞什么农家乐开发,赚了点钱,心气也更高了。

去年秋天,三叔风风火火地回来了,不是一个人,还带了个夹着公文包、戴着金丝眼镜、自称是某旅游规划公司经理的男人,姓吴。三叔在家族聚会时,红光满面地宣布,他拉来了大投资,要在村子北面,也就是我们周家祖坟地所在的那片区域,开发一个“生态休闲度假山庄”!

“那地方风景多好!背山面水,空气新鲜!城里人就稀罕这个!”三叔挥舞着手臂,唾沫横飞,“吴经理都看过了,说潜力巨大!咱们把祖坟迁一下,集中安放到南山那边公墓去,地方我都看好了,也是块好地!然后这片坡地整平,建别墅,修泳池,搞采摘园……到时候,咱们周家人都能入股分红,坐着收钱!”

饭桌上一下子安静下来。我爹眉头紧锁,放下筷子:“老三,你胡闹!那是祖坟!能随便动吗?”

“大哥,你这思想太老旧!”三叔不以为然,“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?守着那些土包包能当饭吃?迁坟是好事,给祖宗换个更敞亮的新家!再说,我都问好了,请最好的风水先生,做最周全的法事,保证顺顺当当!人家城里搞开发,迁坟的多了去了!”

奶奶气得浑身发抖,用拐杖杵着地:“放屁!周老三,你敢动祖坟一下试试!我打断你的腿!那是你爷爷、你太爷爷躺着的地方!惊扰了他们,你担待得起吗?”

三叔撇撇嘴,觉得奶奶是老顽固。吴经理在一旁打圆场,说会尊重民俗,一切按规矩来,补偿也会到位。

家族里分成了两派。年轻一辈的,大多被三叔描绘的“钱景”吸引,觉得迁坟也不是不行,反正祖宗保佑,在哪儿不是保佑?还能让后人过上好日子。老一辈的,则坚决反对,说我三叔是掉钱眼里了,要惹大祸。

我爹夹在中间,左右为难。他私下跟我说,他觉得三叔太冒进,但反对的声音里,也有部分是眼红三叔能找来投资,故意阻挠。至于动祖坟的后果,他心里也打鼓,可架不住三叔天天游说,加上家里一些亲戚也动摇,最终,我爹还是叹了口气,默许了,只是再三叮嘱三叔,迁坟的事,一定要请真懂行的先生,每一步都不能马虎。

三叔满口答应,动作快得出奇。很快,他就从外地请来了一位据说很有名气的“阴阳先生”,姓贾,五十来岁,干瘦,留着一撮山羊胡,眼睛很亮,看人时总眯着,手里常年攥着个油光水亮的罗盘。贾先生在祖坟地转了一天,掐算了半天,最后定下了迁坟的日子——腊月十八,说是那日“宜迁葬、破土,星宿利阴事”。

日子定下,三叔就开始张罗。雇人,买材料,在南山公墓圈好了地,修葺新的集体墓穴。贾先生也开出了一长串清单:黑蹄公鸡、五色谷米、大量的香烛纸钱、特制的符纸、还有几样听起来就古怪的法器。

村里反对的声音依然有,但被三叔用“家族决议”和“发财机会”压了下去。奶奶气得病了一场,卧床不起,直骂三叔是“败家子”、“招祸精”。

腊月十八,天阴沉沉的,干冷。北风像小刀子,刮得人脸生疼。周家能来的男丁都到了祖坟地,加上三叔雇来的十来个帮忙的青壮,有二三十号人。女眷和孩子都不准来,这是规矩。

祖坟地里气氛凝重。几十座坟茔静静伏在枯黄的草地上,柏树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声响。贾先生换上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深蓝色道袍,指挥人在坟地东南西北四个角插上杏黄小旗,又在正中摆开香案,供奉起三牲果品。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一种莫名的紧张感。

贾先生先是念了很长一段晦涩的祭文,大意是告知各位先人,子孙为家族发展计,不得已惊动灵寝,今择吉日良辰,恭请移驾新宅,万望莫怪,并保佑子孙云云。然后,他让所有周家男丁按辈分依次上前磕头,上香。

仪式做完,贾先生神色严肃地对三叔和我爹等人说:“下面动土起棺,是重中之重。我画了线的地方,按长幼次序,一座一座来。每起一座,棺木出土时,所有人必须背转身,不能直视棺木。我会用符布覆盖,念咒安抚,然后迅速移入新棺(准备了统一的新棺材),封盖。过程中,任何人不得出声,尤其不能叫名字。听明白了吗?”

众人都点头,脸色发白。

动土开始了。最先动的是边缘几座年代最近、坟头较小的。工人们小心翼翼挖开冻土,露出棺材。每次棺材将出未出之时,贾先生就大喝一声:“转身!”所有人都齐刷刷背过身,听着后面传来贾先生快速低沉的念咒声、符布抖开的窸窣声、以及棺木挪动的沉闷响声。虽然看不见,但每个人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,仿佛有无数道目光落在背上。

过程还算顺利,一个上午,迁走了七八座。中午简单吃了点干粮,下午继续。

问题出在动我太爷爷的坟时。

我太爷爷的坟在坟地比较中心的位置,坟头较大,墓碑也更气派些。据说他老人家在世时就是个很严肃、说一不二的人。

工人挖得比较深,才碰到棺材盖。贾先生照例喊“转身”。大家都转了过去。

但这一次,后面传来的声音有点不一样。

先是挖土的工人“咦”了一声,很轻,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
然后,贾先生念咒的声音停顿了一下,接着变得更加急促、尖锐,甚至还夹杂了一丝……不易察觉的惊惶?

紧接着,传来“砰”一声闷响,不像棺木挪动,更像是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。同时,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混合着陈年泥土、木头腐朽和某种淡淡腥气的怪风,猛地从身后卷了过来,吹得人衣角猎猎作响!

站在前排的几个人,包括我爹和三叔,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
“快!盖棺!上钉!”贾先生的声音带着嘶哑的厉喝。

后面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,钉棺材的锤子敲得又急又重,咚咚咚,听得人心慌意乱。

过了好一会儿,贾先生才声音疲惫地说:“可以了,转过来吧。”

大家转回身,只见太爷爷的旧棺材已经被挪到了一边,上面严严实实地盖着厚厚的、写满红色符咒的黑布。新棺材已经合盖,正在上最后几根长钉。但所有人的目光,都不由自主地被旧棺材旁边,新挖开的墓坑吸引。

墓坑底部,靠近原来棺材头部的位置,泥土的颜色……不对劲。

不是周围的黄褐色,而是一种暗沉沉的、发黑的颜色,像是被什么液体浸染过,湿漉漉的。而且,那片黑色泥土的形状,隐隐约约……像是一个人形!好像有什么东西,曾经紧贴着棺材,躺在下面。

贾先生快步上前,抓了一把那黑色泥土,凑到鼻尖闻了闻,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。他迅速将泥土扔回坑里,从怀里掏出一大把符纸,不要钱似的撒进去,又倒入整整一袋石灰,然后厉声催促:“填土!快!把坑填上!”

工人们也被这诡异的情景吓住了,慌忙挥锹填土,将那个带着人形黑印的墓坑死死掩埋。

之后,贾先生明显加快了进度,甚至有些草率。太阳落山前,总算把计划内要迁的二十几座坟都处理完了。剩下的几座更老的、无后的孤坟,贾先生说年代太久,牵连不大,可以暂时不动,用符阵圈住即可。

整个迁坟过程,没人敢说话,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。结束后,贾先生额头上全是冷汗,道袍后背也湿了一片。他匆匆收拾了东西,连三叔额外给的红包都没细看,只再三叮嘱:“新墓穴下葬时,我再来。这段时间,尤其晚上,绝对不要让人靠近这片旧坟地!记住,是绝对!”

他又单独把我爹和三叔叫到一边,压着嗓子说:“周老板,今天……出了点岔子。令曾祖的坟下,有‘怨淤’,这是大凶之兆。说明老人家……或者坟地本身,对这迁动,怨气极重。我已经暂时镇住,但能不能彻底平息,还要看下葬和新坟的风水调理。这段时间,你们家里人要格外小心,夜里尽量不要单独出门,如果听到什么异常动静……就当没听见。”

三叔嘴上应着,脸色也有些发白,但眼神里还存着些侥幸和不满,觉得贾先生大惊小怪,耽误事。我爹则是一脸忧心忡忡。

迁坟后的头两天,风平浪静。三叔忙着和吴经理规划山庄的蓝图,似乎把坟地的异状抛在了脑后。新墓穴那边,贾先生选了个日子,将迁出的棺木重新下葬,又做了一场法事,看起来一切如常。

但恐怖的事情,就像地下的暗流,开始悄然涌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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