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江鱼(2/2)
“万物有灵,尤其是这种成了气候的江煞,它的怨气根基,往往和它生前最有牵挂的东西,或者它尸身的一部分在一起。王猛杀鱼时,是不是有些东西……扔回江里了?”
我爹努力回忆,猛地想起:“鱼头!那鱼头太大太吓人,王猛砍下来后,觉得晦气,当时就扔回江里了!”
爷爷点点头:“八成就是那鱼头了。它带着最大的怨气沉在江底。江水的魂,有一部分被拘在那鱼头附近。要想彻底解脱,就得有人下江,把那鱼头捞上来,用特殊的法子镇住、化解它的怨气,才能把江水的魂释放出来。”
下江?捞那个恐怖的大鱼头?还是在刚刚开春、江水刺骨、暗流汹涌的时候?
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我去!”我爹立刻说。
爷爷摇摇头:“你不行。你身上也沾了鱼腥怨气,下水等于送上门。得找个身强力壮、阳气足、而且完全没碰过那鱼的。”
众人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我身上。我那年十四岁,没吃鱼,身体还算结实,从小在江边玩,水性是屯里孩子里最好的。
我感觉到爷爷、爹娘的目光,心里一阵发紧,恐惧像冰冷的江水一样淹没了我。但看着炕上昏睡不醒、日渐消瘦的哥哥,一股热血冲上头顶。
“爷,我去!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,却又异常清晰。
爷爷深深地看着我,眼神里有担忧,有决绝,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沉重。他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是条汉子。但你记住,下水之后,不管看到什么,听到什么,都不能慌,更不能回头!你的目标只有那个鱼头。找到它,用这个红绳套住它下颌骨,拴在这个青铜铃上,然后立刻上浮!”
爷爷递给我一截浸过朱砂、颜色暗红的粗麻绳,还有一个巴掌大、锈迹斑斑、刻着鱼纹的青铜古铃,铃舌被固定住了,不会响。
“这铃是祖上传下来的‘镇水铃’,这绳子泡过雄鸡血和香灰。能不能成,就看你的胆气和造化了。”
当天下午,日头偏西。江风凛冽,江水泛着浑浊的土黄色,打着旋,奔流不息。选了一处相对平缓、据说离当初扔鱼头位置不远的江岸。
爷爷在岸边摆了简单的香案,烧了符纸,嘴里念念有词,将一把香灰洒进江里。然后,他让我脱掉外衣,只穿一条短裤,用艾草水再次擦遍全身,最后,将那截红绳系在腰间,青铜铃挂在脖子上。
江水冰冷刺骨,像无数根钢针扎进皮肤。我咬着牙,深吸一口气,猛地扎进了浑浊的江水中。
水下是另一个世界。光线昏暗,水流湍急,带着泥沙打着转。能见度极低,只能看到眼前一两米。水草像鬼手般摇曳。我拼命划水,朝着记忆中的方向下潜。
越往下,水越冷,压力越大,光线也越暗。耳边只有水流轰鸣和自己的心跳。四周一片昏黄模糊,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、正在蠕动的胃袋里。
我不能怕,不能想别的,只能瞪大眼睛,寻找那个恐怖的鱼头。
忽然,我感觉腰间系着的红绳,微微地、不受控制地……向某个方向抽动了一下!
不是水流带的!是有东西在拉扯它!
我心头一紧,顺着红绳微微示意的方向望去。前面是一片更深的黑暗,隐约能看到江底嶙峋的乱石和水草阴影。
我鼓足勇气,朝那边游去。
靠近了,我看清了。
在几块黑色礁石的缝隙里,卡着一个东西。
正是那个硕大无比的鱼头!
它比我记忆中更加狰狞。青黑色的皮肤被水泡得肿胀发白,部分已经腐烂,露出下面暗红色的肉和白色的骨头。那双暗黄色的眼珠依然圆睁着,虽然蒙上了水垢,却仿佛依然在冷冷地“注视”着靠近的我。那张阔嘴微微张开,露出里面森然的獠牙。
而鱼头周围的水流,似乎都透着异样的冰寒和凝滞。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,我仿佛看到鱼头附近的阴影里,有不止一道模糊的、细长的黑影,像水蛇,又像是……苍白的手臂,在缓缓摆动。
是幻觉吗?还是被它拘来的其他东西?
红绳的抽动更明显了,直指鱼头。青铜铃贴在我的胸口,传来一阵阵微弱却清晰的震动,带着一种奇特的温热。
我顾不上害怕,猛地划水上前,伸手就去抓那鱼头的下颌骨。触手冰凉滑腻,带着一种死亡已久的僵硬。我用红绳飞快地套住,打了个死结,另一头牢牢系在青铜铃的环扣上。
就在红绳系紧的刹那!
那鱼头腐烂的眼眶里,似乎猛地闪过一抹猩红的光!
同时,我耳边(或许是脑中)轰然炸响一声凄厉无比、充满无尽怨毒的尖啸!那不是声音,而是一种直接冲击灵魂的冰冷恶意!
鱼头周围的阴影瞬间沸腾!数条苍白细长、指尖漆黑的东西,猛地从黑暗中探出,向我抓来!水流骤然变得狂暴,像是无数只手在撕扯我的身体!
“不能回头!上浮!”爷爷的警告在脑中回响。
我肝胆俱裂,用尽全身力气,双脚猛地蹬在江底礁石上,借着反冲力,拼命向上游去!
身后,冰冷刺骨的触感如影随形,仿佛有东西已经抓住了我的脚踝!青铜铃在疯狂的上升中剧烈晃动,却没有发出声音,只有那奇异的温热感越来越强,仿佛在灼烧我的胸膛。
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大,水压减轻。
“哗啦!”
我终于冲破水面,剧烈地咳嗽起来,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。手脚并用,拼命向岸边游去。
岸上,爷爷和爹娘早已焦急万分,看到我冒头,连忙扔下绳索把我拉了上去。
我瘫倒在岸边的碎石上,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,浑身冻得青紫,不住发抖。低头看,腰间系着的红绳绷得笔直,另一端沉在水下。青铜铃贴肉的地方,烫得惊人,留下一个清晰的、焦糊般的印记。
“拉!快拉绳子!”爷爷喊道。
我爹和几个赶来帮忙的汉子,一起用力拉动红绳。绳子很沉,水下传来激烈的挣扎和搅动,仿佛钓到了一条巨兽。
终于,“哗啦”一声水响,那个恐怖的大鱼头,被拉出了水面!
它在阳光下显得更加丑陋可怖,腐烂肿胀,被红绳套着下颌骨,拖在岸边。最诡异的是,当它离开水面,暴露在空气中时,那暗黄色的眼珠,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、塌陷下去,最后变成两个空洞的窟窿。鱼头周围的空气,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、令人作呕的腐臭。
爷爷立刻上前,将早就准备好的、写满符咒的黄裱纸贴在鱼头上,又洒上厚厚一层混合了朱砂、香灰和硫磺的粉末。然后,他指挥着我爹,在远离江边、向阳的山坡上,挖了一个深坑。
“架上柴,烧!烧成灰!一点渣都不能剩!”
熊熊烈火燃起,吞噬了那个邪门的鱼头。火不是正常的红色,而是夹杂着诡异的绿光和黑烟,发出噼啪的爆响和一种像是无数细小声音在惨叫的杂音。恶臭弥漫,久久不散。
鱼头烧成灰烬后,深埋,爷爷又在上面种了一棵桃树苗。
说来也怪,就在鱼头被烧掉的当天晚上,我哥江水的高烧就退了。他沉沉睡了一夜,第二天早上醒来,虽然还很虚弱,但眼神恢复了清明,脚踝上的淤青也彻底消失了。他对自己生病期间的事记忆模糊,只记得一些混乱可怕的梦境。
王猛死了,另外两户搬走的人家后来听说也病了很久,但终究保住了命。我家经过这一劫,元气大伤,我爹娘的身体再也没能恢复到从前。
而我,胸口那个被青铜铃烫出的印记,很久都没有消退,成了一个暗红色的、扭曲的疤痕,像一条缩小了的怪鱼。每到阴雨天,或者靠近江水,那疤痕就会隐隐作痛,发烫。
爷爷在那年秋天去世了。临终前,他把我叫到床边,指着梁上那条风干的怪鱼骨架,断断续续地说:“那才是真正的‘守江的’……是很多年前,咱家老祖宗……跟江里某个东西……立约的信物……吃了开江头鱼,是撕毁了约定……会引来更凶的‘讨债’……以后……离江远点……别再打鱼了……”
他没能说完,就咽了气。
我们一家,不久后也搬离了那个临江的屯子,去了遥远的城镇。那把爷爷用过的鱼叉,还有那个锈迹斑斑的青铜镇水铃,被我深深藏了起来,不敢再看。
很多年过去了,我早已不是那个江边的少年。但每当在电视上看到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