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哭郎(1/2)

我们村坐落在山坳里,百十户人家,鸡犬相闻。村里有个流传已久的说法,叫“”。不是说夜里爱哭的小孩,而是指一种怪病,或者说,一种怪事。

谁家要是有不满周岁的娃娃,忽然连着几夜,一到子时就开始哭,怎么哄都没用,不饿不渴,也没发烧,就是闭着眼睛扯着嗓子干嚎,哭得小脸发紫,喘不上气,直到天快亮才渐渐歇下。白天却又好好的,能吃能睡,只是精神头差些。这就叫“犯了夜哭”。

老人们说,这是小娃娃眼睛干净,魂儿不稳,夜里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,被吓着了,或者被缠上了。通常的解法,是找一张红纸,用毛笔写上:“天皇皇,地皇皇,我家有个,过路君子念三遍,一觉睡到大天亮。”然后趁天黑,贴在村口的老槐树上,或者三岔路口。借往来行人的阳气口念,冲散那缠着娃娃的晦气。

这法子大多时候管用,贴个一两天,孩子就不哭了。所以我小时候,常看见村口槐树上贴着这种红纸,被风雨打得褪了色,字迹模糊,像一块块褪了色的疮疤。

我家隔壁,住着堂叔一家。堂婶去年生了个大胖小子,取名虎子,虎头虎脑,很讨人喜欢。我因为父母在城里打工,高中毕业后暂时留在村里帮爷爷奶奶照看田地,常去堂叔家串门,逗弄虎子。

虎子四个多月的时候,出事了。

那天白天还好好的,晚上我刚睡下,就听见隔壁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,不是寻常的哭闹,那哭声又尖又利,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嚎叫,中间还夹杂着剧烈的呛咳和倒气声,听得人心头发紧。接着是堂叔堂婶焦急的哄拍声、走动声,乱成一团。

哭声断断续续,几乎响了一夜。第二天,我顶着黑眼圈过去问。堂叔一脸疲惫,眼窝深陷,堂婶更是眼睛红肿,抱着精神萎靡、时不时抽噎一下的虎子,心疼得直掉泪。

“也不知道咋了,昨晚一到那个点就哭,喂奶不吃,抱着也不行,就像……就像被啥东西掐住了脖子似的。”堂婶说着,声音又带了哭腔。

堂叔叹气:“怕是犯了‘夜哭’。今儿个就去找红纸写帖子,贴出去。”

他们照做了。红纸黑字,写得工工整整,黄昏时贴在了村口槐树上。

可奇怪的是,往常灵验的法子,这次却不灵了。虎子照样哭,准时准点,夜夜如此。而且哭声一天比一天凄厉,白天醒着的时候,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也失了神采,总是呆呆地看着某个角落,看着看着,突然就瘪嘴要哭。

贴了三天红纸不见效,堂叔堂婶急了,又听了村里老人的建议,试了别的土方子:用桃木枝泡水给虎子擦身;在虎子枕头下压一把剪刀;晚上在窗户上挂一面小镜子……能试的都试了,虎子的夜哭没有丝毫好转,小脸眼看着瘦了下去,哭声也渐渐变得嘶哑无力,透着一种让人心慌的虚弱。

村里开始有风言风语。有人说,怕是招惹了厉害的东西,寻常法子不管用了。还有老人私下嘀咕,说虎子这哭法不寻常,不是害怕,倒像是……在“诉苦”,或者“告状”。

这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。我想起虎子白天呆望角落的眼神,那不像单纯的惊吓。

堂叔一家被折磨得筋疲力尽,堂婶快崩溃了。堂叔咬着牙,决定去镇上请“高人”。

请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,姓胡,住在镇上老街,据说有些神神道道的本事,专门看小孩的“邪病”。胡婆子干瘦,眼睛很小,看人时眯着,手里总捻着一串乌黑的珠子。

她傍晚时分到的,先看了看萎靡不振的虎子,翻了翻眼皮,又摸了摸小手小脚,没说话。然后让堂叔带着,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,特别仔细地看了虎子睡觉的厢房窗户外面——那里是一片不大的菜地,靠墙根长着几棵半死不活的夜来香。

胡婆子停在夜来香前面,蹲下身,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,放在鼻尖闻了闻,眉头皱了起来。她又让堂叔拿铁锹,把夜来香下面的土浅浅地挖开一层。

泥土被翻开,露出了下面一些腐烂的菜叶根茎,没什么特别的。但胡婆子用一根细树枝,在土里拨弄了几下,忽然挑起一个东西。

那是一个小小的、已经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样的金属物件,约莫指甲盖大小,形状不规则,黑乎乎的,粘着泥土。

“这是啥?”堂叔凑过去看。

胡婆子没回答,把东西放在手心,又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,脸色变得有些凝重。“孩子晚上哭的时候,是不是脸朝着这个窗户方向?”她问。

堂婶连忙点头:“是是是,怎么抱都扭过来,就朝着这边哭!”

胡婆子叹了口气,把那个锈铁片用手帕包好,对堂叔堂婶说:“孩子不是一般的‘夜哭’。是这房子底下,或者这附近,埋着点‘不干净’的念想,年头不短了,怨气没散净。小娃娃灵性强,感应到了,被‘吵’得睡不着,又说不出来,只能哭。这东西,”她掂了掂手帕,“就是‘引子’,带着那股怨气。”

“那……那咋办?胡婆婆,您可得救救孩子!”堂叔堂婶都快跪下了。

胡婆子沉吟一下:“我试着做个‘安抚’的法子,看能不能让那‘念想’平息下去,至少别缠着孩子。但成不成,我不敢打包票。这东西埋得久了,跟地气连上了,不好弄。”

当晚,胡婆子让堂叔准备了香烛、几样水果、一碗生米、一碗清水,还有一把新的、没沾过血的剪刀。她在虎子房间的窗户正对着的外面空地上,摆了个简易的香案。天黑透后,她让所有人都进屋,关好门窗,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看。

我和堂叔一家待在屋里,听着外面风吹过夜来香叶子的沙沙声,心都悬着。虎子似乎也感觉到什么,偎在堂婶怀里,倒是没哭,但小身子微微发抖。

时间一点点过去,外面静悄悄的。

忽然,一阵低低的、含糊不清的吟唱声飘了进来,是胡婆子的声音,调子古怪,忽高忽低,听不清词。接着,是轻微的、像是用剪刀剪纸的“咔嚓”声,还有火柴划燃、点燃什么的窸窣声。

过了一会儿,吟唱声停了。又过了半晌,传来了胡婆子略显疲惫的声音:“可以出来了。”

我们赶紧出去。香案还在,香烛已经燃尽。胡婆子站在那儿,脸色有些苍白,手里拿着那个包着锈铁片的手帕,旁边地上有一小堆纸灰,灰烬的形状有点奇怪,像是个扭曲的人形。

“暂时稳住了。”胡婆子喘了口气,“我跟它‘商量’了一下,许了点香火,让它别惊扰孩子。这东西怨气不重,就是一点执念没散,图个清静。你们以后,这窗户底下,别种那些香气太冲、夜里开的花草,阴气重,容易招东西。孩子枕头下,压一块晒过三天正午太阳的鹅卵石,压压惊。”

堂叔千恩万谢,封了红包。胡婆子临走前,又看了一眼襁褓中的虎子,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摇摇头,走了。

说来也怪,那晚之后,虎子真的不夜哭了。虽然精神还是不如从前,但总算能睡个安稳觉。堂叔一家松了口气,对胡婆子奉若神明,严格按照她的吩咐做了。

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。村里关于“”的谈资,也渐渐被其他新鲜事取代。

直到一个月后。

那天我去镇上赶集,回来时天色已晚。路过村口老槐树,下意识瞥了一眼。槐树上又贴了一张新的红纸,墨迹新鲜,在暮色里很扎眼。我本没在意,正要走过去,目光扫过上面的字,脚步猛地顿住了。

红纸上写的,不是往常那套“天皇皇地皇皇”的口诀。

而是两行歪歪扭扭、却一笔一划很用力的字:

“冷……”

“井下……好黑……”

没有落款,没有“”的标题,就这么没头没尾的两句话,像是一句破碎的呻吟,或者……一句留言。

我头皮有些发麻。谁家孩子夜哭,会贴这么诡异的内容?而且,这字迹,虽然幼稚,但横平竖直,不像是不懂事的孩子乱画的,倒像是一个会写字、但控制不好笔触的人,极其认真地写下的。

井?我们村早年是有几口老井,后来通了自来水,大多都填了,只剩村西头靠近废弃祠堂那边,还有一口不知道多少年头的枯井,井口用大石板盖着,平时没人去。

我心里犯着嘀咕,回了家。吃晚饭时,跟爷爷奶奶随口提了一句槐树上奇怪的帖子。奶奶正纳鞋底的手停了一下,抬起老花镜后的眼睛:“井下的?谁家娃这么写?怪瘆人的。”

爷爷抽着旱烟,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怕是又不太平了。”

没想到,爷爷一语成谶。

接下来的几天,村口槐树上,隔一两天就会出现一张新的红纸帖子!内容都不一样,但都简短,诡异,带着一种冰冷的绝望感:

“饿……”

“娘……找不到……”

“绳子……勒脖子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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