尸灯照影(三)(2/2)
房间和他逃离时一样。破碎的窗户漏进夜风,吹动地上的灰尘。空荡荡的灯口悬在那里。
他反手关上门,没有开灯,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,走到房间中央。然后,他慢慢地,极其缓慢地,抬起头,看向天花板那空无一物的灯口。
用尽全身的力气,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声音:
“……我来了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。
“啪!”
那昏黄粘稠的光,猛地亮起!将他彻底笼罩!
光芒刺眼,却冰冷彻骨。
对面的墙壁上,影像瞬间浮现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、更急速!
不再是慢放的折磨。是快进的最终章!
他看到“自己”被强行按在那张冰冷的石台上(是生物标本室的那张!)。看到巨大的注射器刺入脖颈,推入浑浊的液体。看到“自己”的身体剧烈抽搐、变形、溶解,像燃烧的蜡一样融化,皮肤鼓起水泡又破裂,露出底下并非血肉而是某种混沌的、翻滚的物质……
然后,那融化的、不再具有人形的“他”,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,塞进了一个巨大的、乳白色的玻璃罐里——正是生物标本室角落的那个罐子!
罐盖合拢。
墙壁上的影像定格。定格在那个装满混沌物质的罐子上。
昏黄的灯光剧烈闪烁,发出滋滋的尖啸,然后猛地熄灭。
房间重归黑暗。
但这一次,黑暗没有持续多久。
一点微弱的、乳白色的光,自对面墙壁的深处,渗透出来。
起初只是一个点,然后迅速扩大,晕染开来。
那面斑驳的墙壁,正在变得……透明。
像一层模糊的毛玻璃,后面渐渐显露出景象——
不是墙后的房间。
是那间生物标本制备室!
景象越来越清晰,仿佛一扇无形之窗被打开在墙壁上。他看到了那排排架子,那中央的石台,那冰冷的器械……
以及,最角落那个架子上的——
巨大玻璃罐。
罐子里,不再是乳白色的浑浊液体,而是一种清亮许多的、微微泛着磷光的透明液体。
液体中,悬浮着……东西。
不再是模糊的阴影或孤立的头颅。
是完整的、被拼凑起来的“人形”。由无数破碎后又强行缝合、粘连的部分组成,皮肤呈现出一种被长期浸泡的、肿胀的半透明质感,遍布粗大的、黑紫色的缝合线和固定用的金属扣。四肢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。
而那张脸……
是许多张不同的脸拼凑而成的!有杨小兰扭曲痛苦的面容,有之前传闻中其他受害者的模糊特征,甚至还有……他自己惊恐扭曲的五官碎片!
所有这些破碎的面容被强行挤压、缝合在一起,构成一张巨大、混乱、绝望到极点的脸谱。
在这张恐怖脸谱的中央,所有破碎的嘴巴被拉扯着,缝合形成一个统一的、巨大到裂至耳根的——
笑容。
僵硬、夸张、充满了无尽痛苦和疯狂的——
永恒的笑容。
那“东西”在透明的液体里缓缓转动,无数双来自不同面孔的、空洞或惊恐或绝望的眼睛,齐刷刷地,透过那面变得透明的墙壁,精准地聚焦在陈启平的身上。
与此同时。
陈启平的四周,床边,桌旁,门后,阴影里……
一个接一个地,浮现出淡淡的身影。
半透明,模糊,像隔着一层毛玻璃。有穿着几年前旧校服的学生,有穿着白大褂的实验员模样的人,有保安,有教师……男男女女,不同年纪。他们都是在不同时期,与302或生物标本室产生过交集,最终或消失或疯癫的人。
他们无声无息地出现,密密麻麻,站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,一直延伸到门外黑暗的走廊。
每一个身影,都保持着绝对的静止。
每一个身影的脸上,都带着一个一模一样的、僵硬夸张的、裂至耳根的——
笑容。
和墙壁“窗口”后,那个巨大罐子里拼凑而成的“永恒笑容”,毫无二致。
他们无声地站着,密集地围着,脸上带着那凝固的、疯狂的微笑,无数双空洞的眼睛,一眨不眨地,注视着房间中央、唯一还保持着原本面貌、却已彻底僵死的陈启平。
仿佛在等待。
等待他最终的选择。
等待他,加入这永恒的、无声的……
欢笑。
墙壁彻底“透明”了。
那不再是墙壁,而是一扇开向地狱标本室的窗。巨大玻璃罐中,那由无数痛苦碎片缝合而成的“人形”在微光闪烁的液体里缓缓旋转。那张拼凑而成的巨脸上,所有被强行拉扯出的笑容同时扭曲着,无数双来自不同受害者的眼睛——惊恐的、空洞的、绝望的——如同复眼,一眨不眨地钉在陈启平身上。
冰冷。不是空气的冷,是一种穿透皮肉,直灌入骨髓,冻结灵魂的绝对温度。
他的身体失去了知觉,仿佛不再属于自己。只有眼球还能转动,视野所及,是房间里密密麻麻、无声矗立的“笑影”。他们填满了每一寸空间,从地面到天花板,挤出门外,塞满走廊。所有影子都保持着那同一个规格的、裂至耳根的僵硬笑容,像是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恐怖玩偶。
寂静。比任何声音都刺耳的绝对寂静。
在这片冻结的恐怖中,陈启平感到自己的脸颊肌肉,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。
一股外来的、冰冷的力量,如同无形的针线,穿透他的皮肤,拉扯着他的嘴角。
向上。
缓慢地,坚定不移地。
他的呼吸停止了。眼球艰难地向下转动,试图看到自己脸上正在发生的恐怖变化。他能看到自己的鼻尖,再往下,是视野的极限——嘴角那一点皮肤,正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向上提起,形成一个他无比熟悉、此刻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——微笑的雏形。
不——!
他在内心疯狂嘶吼,但声带如同被冰封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他的意志在拼死抵抗,但那力量强大无比,超越物理,直抵神经末梢。
他的嘴角,被拉扯得越来越高,皮肤绷紧,几乎要撕裂。
与此同时,房间中央,那面“窗户”后的标本罐里,那张拼凑巨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加“灿烂”了几分,一种满足的、期待的“情绪”透过无数双眼睛弥漫开来。
陈启平感到自己的面部肌肉正在失去最后一点控制,即将被固定成那永恒的恐怖表情。
就在这彻底的绝望降临前的一刹那——
他的右手,那只一直死死攥着某样东西、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,突然感到掌心一阵尖锐的灼痛!
是那枚钉子!
那枚从302门框上取下的、带着铁锈和凝固暗红的锈钉子!
它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在他冰冷的掌心里猛地发烫!
这股突如其来的、尖锐的痛楚,像一道闪电劈开他几乎被冻结的意识洪流!带来了一丝极其短暂的、对自身躯体的掌控感!
几乎是同时,他左手下意识地摸向裤兜——那本暗红色的、滑腻的日记本。
指尖触碰到封皮的瞬间,一种更阴寒、更怨毒的波动从日记本中传出,与他掌心钉子的灼热猛烈对冲!
“呃啊——!”
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低吼终于冲破了陈启平被封冻的喉咙!
他全身的力量,连同那枚钉子带来的灼痛带来的短暂清醒,以及那日记本散发出的不甘怨念,在这一刻轰然爆发!
他猛地扬起右手!
那枚烧红的烙铁般的锈钉子,被他用尽全身力气,不是刺向任何鬼影,而是狠狠扎向——
自己左手紧握的那本暗红色日记!
“噗嗤!”
一种极其怪异的、像是刺穿了某种腐烂皮革又像是扎入了湿透棉絮的声音响起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
然后——
“嗷————————!!!!!”
一声非人的、集合了无数痛苦、愤怒、疯狂和绝望的尖啸,猛地从那个墙壁后的标本罐中爆发出来!那拼凑的巨脸疯狂扭曲,所有笑容瞬间变成极度痛苦的龇牙咧嘴,无数双眼睛猛地凸出,布满了血丝(尽管那只是幻觉)!
整个“透明”的墙壁剧烈波动起来,像水纹一样荡漾!
房间里,所有密密麻麻站立着的、保持着笑容的影子,同时剧烈地闪烁、扭曲!他们脸上的笑容开始崩塌,如同融化的蜡像,露出底下隐藏的、原本的惊恐与痛苦!
陈启平感到脸上那股拉扯他微笑的冰冷力量瞬间消失!
他掌心的钉子温度骤降,重新变得冰冷粗糙。
那本被钉子刺穿的日记本,封面上猛地渗出一股浓稠的、暗红色的、散发着极端腥臭的液体,顺着他的手流淌下来。
“窗户”后的景象开始模糊、变淡,标本室的模样逐渐被斑驳的墙皮和污渍重新取代。
那些闪烁扭曲的影子发出无声的哀嚎,一个个如同被戳破的气泡,接连不断地、噗噗地消失在空中。
几秒钟内,房间变得空空荡荡。
只有冰冷的夜风从破碎的窗户吹进来,卷动着地上的灰尘。
墙壁恢复原状。
天花板上的灯口空荡歪斜。
仿佛刚才的一切,只是一场集体幻觉。
陈启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,左手紧紧抓着那本被钉子刺穿的日记,暗红的粘稠液体浸湿了他的裤腿,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。他另一只手撑着冰冷的地面,大口大口地喘息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。
结束了?
他抬起头,脸上还残留着被迫微笑时的肌肉僵硬感,但表情已然是自己的,充满了惊骇、茫然,以及一丝虚脱。
他看向自己的右手,那枚锈迹斑斑的钉子还扎在日记本上,像一枚古怪的封印。
就在这时。
“嗒……”
一声极其轻微的、湿漉漉的滴落声。
从他头顶正上方传来。
陈启平浑身一僵,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。
天花板上,那空无一物的、歪斜的灯口深处……
一滴浓稠的、乳白色的、散发着福尔马林恶臭的液体,正缓缓地、颤巍巍地……
凝聚成形。
然后,“嗒”的一声,精准地滴落下来。
砸在他仰起的额头上。
冰冷刺骨。
陈启平猛地闭上眼,身体剧烈地一颤。
再睁开时,他的瞳孔深处,倒映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,却又仿佛看到了别的什么。
他抬起手,用手指抹去额头上那滴粘稠冰凉的液体,指尖颤抖。
窗外,远远地,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、像是很多人同时松了口气的——
叹息声。
风一样掠过树梢,消失无踪。
夜,还很长。
三号楼的阴影,温柔地覆盖着一切。
那枚钉子,还扎在那里。
像一个微不足道的句读,标注在这段永恒的恐怖篇章之间。
等待着,下一次的——
翻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