尸灯照影(二)(1/2)
陈启平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纸片,指尖的冰凉几乎要渗进骨头缝里。档案室的老头还在打鼾,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,搅不动一室沉闷的灰尘。窗外,天色灰败,铅云低垂,才下午四五点的光景,却已经有了入夜的昏沉。
他不能再回那里去。这个念头清晰而尖锐。
可是,那张纸片上的字像虫子一样在他脑子里钻。“生物标本室……永恒……灯……笑脸……” 这些碎片和昨夜302房间里那场无声的恐怖表演死死缠绕在一起,生出无数冰冷的触须,拽着他。
还有裤兜里,那枚从门框上抠下来的、带着铁锈和凝固暗红色泽的钉子。它像个活物,隔着布料散发着一阵阵寒意。
他最终走出了档案室,却没有回教职工宿舍楼,而是拐向了校园更深处。生物系的老楼就在学院最北边,背靠着一片荒芜的小山包,是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,红砖墙爬满了茂密的爬山虎,即使在夏季也显得阴气森森。
楼前的空地上荒草半人高,锈蚀的单杠和双杠歪斜着。门厅的玻璃碎了几块,用木板胡乱钉着。推开沉重的木门,一股比302宿舍更浓烈、更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混着陈年霉味扑面而来,呛得他几乎窒息。
大厅空旷,水磨石地面布满裂纹和污渍。墙壁上还贴着些模糊的解剖图和陈旧的通知。光线极暗,只有尽头一盏瓦数很低的白炽灯,勉强照亮通往深处的走廊。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深棕色木门,门上的小玻璃窗大多糊着厚厚的灰尘,看不清里面。
安静。死一样的安静。听不到教学楼常有的喧哗,甚至没有虫鸣鸟叫,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被无限放大。
他试着推了推几扇门,都锁着。走廊越往里越暗,温度也越低,福尔马林的味道几乎凝固成实体,粘在皮肤上,冰冷又滑腻。
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,最里侧一扇虚掩着的门吸引了他的注意。门牌上的字迹已经剥落模糊,但那个红色的印戳——和他捡到纸片上的印戳几乎一样——还隐约可见“标本制备室”的字样。
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鼻的空气,伸手推开了门。
“吱呀——”
老旧的合页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。
房间很大,比302宿舍大得多。靠墙立着一排排高大的架子,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硕大的广口玻璃标本瓶。瓶体浑浊,粘附着黄色的渍垢,里面浸泡着各种灰白、扭曲的生物器官组织,甚至还有几只完整的猫、兔、猴子胎儿,蜷缩着,五官模糊,透过浑浊的液体无声地凝视。
房间中央是几张巨大的石台,台面是暗色的木质,早已被药液浸染得看不出原色,边角处有些深深的、发黑的划痕。石台旁边放着一些推车,车上摆着各种器械:不同型号的解剖刀、剪刀、骨锯、探针……甚至还有一把小型的、锈迹斑斑的斧头。它们都冰冷地静置着,表面蒙着一层灰,却依旧反射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寒光。
空气里的味道更重了,福尔马林几乎要辣出眼泪,但在这浓烈的气味之下,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极淡的、甜腻的腐败感,若有若无。
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标本瓶,扫过那些器械,最后落在最里面角落的一个标本架上。那个架子比其他架子更旧,更脏,上面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罐。
罐体比其他瓶子更浑浊,几乎成了乳白色,但隐约能看到里面浸泡的,不是动物器官。
像是一团浓密的海草,又像是……
陈启平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鬼使神差地慢慢靠近。
是头发。人的长头发。在凝固般的液体里散开,缓慢地漂浮、缠绕。
头发下面,是一团模糊的、苍白的阴影,勉强能分辨出扭曲的轮廓。
他的胃部一阵翻搅,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。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,目光落在那个架子下层。那里堆着几本破烂的实验记录簿,还有一个敞着口的硬纸盒,里面似乎塞满了杂物。
他颤抖着蹲下身,拂去记录簿上的厚厚灰尘。纸张泛黄发脆,字迹是那种老式的钢笔字,记录着各种标本的制作流程和数据,冰冷而客观。他快速翻动着,直到最后几页。
笔迹变了,变得急促、狂乱,字迹深得几乎要划破纸背。
“……失败了!为什么总是失败!腐败!分解!丑陋的熵增!凭什么美好的事物不能永恒?!”
“……小兰不一样,她是完美的,她的笑……对,她的笑必须留住,永远留住……”
“……找到了!高浓度福尔马林混合……特殊处理方法……低温避光……可以!可以保持!近乎永恒的新鲜!”
“……她说我疯了……她害怕……她为什么要逃?!为什么要毁掉这一切!”
记录在这里戛然而止。
陈启平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。他猛地伸手进那个硬纸盒,胡乱翻找。里面是一些零散的实验工具,几张模糊的照片底片,还有……
一个硬壳笔记本。
他把它抽出来。封面是暗红色的,没有任何字样,摸上去有种令人不舒服的滑腻感。
他咽了口唾沫,喉咙干得发痛。手指颤抖着,翻开了第一页。
是日记。
那个凶手的日记。
字迹和实验记录最后那几页一样狂乱,充满了病态的激情和逐渐崩溃的理智。
x月x日 晴
看见了小兰在图书馆窗边的笑,阳光照着她的头发。真美啊。像完美的标本。对,标本才是永恒的,不会衰老,不会变色,永远停留在最美的一刻。我想留住它。
x月x日 阴
生物系的标本太小了,太简单。它们不理解这种美。小兰的笑,是最高级的艺术品。需要用最精密的方法保存。我开始了准备。为了她。
x月x日 雨
她发现了我的笔记。她吓坏了。她说我是变态,是疯子。她不懂!她根本不懂什么是永恒!她哭着说要告诉老师……不,不能让她毁掉……不能毁掉我的杰作……
日记在这里中断了几天。
然后是最新的一页,上面的字迹已经完全扭曲,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刻划上去的,墨水洇开,带着一种疯狂的绝望:
“……只好提前了……就在这里……灯光太暗,看不清楚……总是对不准……她还在动……还在哭……别哭啊小兰,很快就好,很快你就是永恒的了……”
“……为什么灯总是在闪!影子乱晃!烦死了!那些瓶子里的东西……它们好像在笑?在看?……”
“……不对!不对!颜色变了!还是在变暗!发黑!失败了?不可能!我的方法是完美的!”
最后一行字,巨大、癫狂,几乎占满了整页纸:
“——那就都看着吧!!!永远看着!!!笑啊!!!就像她那样笑啊!!!”
陈启平猛地合上日记,像被烫到一样把它扔回纸盒里。他踉跄着后退,脊背撞上一个冰冷的石台,台面上那些深色的、发黑的划痕仿佛突然活了过来,扭曲着钻入他的眼底。
福尔马林的气味疯狂地钻入他的鼻腔,淹没了他。
他好像听到了什么。
极其轻微的,从房间各个角落传来的声音。
像是……很多很多人在同时抽气。
又像是……很多很多玻璃表面,正被湿漉漉的东西轻轻摩擦。
他僵硬地、一寸一寸地转过头。
目光所及,那一排排高大的架子上,密密麻麻的标本瓶后……
每一个浑浊的玻璃瓶后,那后面浸泡着的、原本模糊扭曲的灰白色器官或胎儿轮廓……
似乎……都微微转动了一个角度。
无数个模糊的、没有具体五官的面像,无声地、准确地……
对准了他。
在那浓稠的、充满防腐剂的液体之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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