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底喃咛(中)(2/2)

船头,那根诡异的气根软塌塌地垂落在水面上,不再紧绷。缠住缆桩的那部分也松脱开来,像一条死去的蛇。

扒在船尾的“秀贞”不见了。

水面上空空荡荡,只有一圈圈未平的涟漪。

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。

但船底冰冷的积水,我湿透的衣服,折断流血的指甲,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河底腥气,都在告诉我,那不是梦。

小船失去了拖拽的力量,顺着水流在原地慢慢打转,漂离了那棵恐怖老榕树的阴影范围。

对岸城市的灯火似乎明亮了一些。

我蜷缩在船底,抱着膝盖,牙齿咯咯作响,眼泪混着冰冷的河水不断流下。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更深重的、无法驱散的寒意包裹了我。

我见到了。

我差点下去了。

手电筒滚在角落,灯头撞碎了,再也亮不起来了。

远处的河面上,隐约传来几声汽笛,悠长而模糊,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。

我慢慢抬起头,望向那片重归平静的、墨黑色的水面。

秀贞还在下面。

被那些根须缠着。

她不是自己跳下去的。

是谁?

这个问题,像水鬼冰冷的手,缓缓攥紧了我的心脏。

河水的腥气钻进鼻腔,黏在喉咙深处,吐不出来,也咽不下去。我在积了冷水的船底蜷了不知多久,直到对岸的灯火在模糊的泪眼里凝成一片破碎的光晕。牙齿还在打颤,咯咯的声音在死寂的河面上显得格外刺耳。

冷。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。

我动了动僵硬的手指,触碰到的船板湿滑冰冷。指甲折断处的锐痛让我嘶了一声,彻底清醒过来。

秀贞还在下面。

那个被树根缠裹的、蜷缩的阴影。那不是幻觉。

她不是自己跳下去的。

是谁?

这个问题像水蛭,钻进皮肉,附在骨头上,开始吸血。冰冷的愤怒一点点挤走了部分的恐惧。我撑着船板,慢慢坐起来。小船还在随波轻轻晃荡,已经漂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老榕树阴影,但那棵歪脖子树的轮廓依旧黑沉沉地压在水天交界处,像一个沉默的、恶毒的见证者。

我得回去。

不是回河里,是回岸上。

我抓起那根已经松脱的缆绳,另一端还系在船上。没有桨,它们刚才在混乱中不知掉哪里去了。我试着用手划水,动作笨拙,效率低下,船只是在原地慢悠悠地转圈。体力早在之前的惊恐和挣扎中耗尽,手臂酸软得不听使唤。

就在这时,远处传来马达的突突声,一束昏黄的光柱扫过水面。

是巡河的治安艇?还是晚归的渔船?

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船帮,用尽力气嘶喊:“喂——!这里!帮帮忙!”

声音嘶哑,被风吹散,连我自己都听得不真切。

但那道光柱晃了晃,朝这边移了过来。马达声渐近,一艘小机动船的身影在黑暗中显现。船头站着个人影,手里提着盏防风的汽灯。

“搞什么鬼?大半夜在河上漂?”一个粗嘎的男声传来,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被打扰的不耐烦。

“船……船坏了,劳驾,拖我回岸边,求求你!”我扒着船帮,声音带着哭腔,也顾不上丢人。

机动船靠近,汽灯的光照亮我狼狈不堪的脸和湿透的衣衫。那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,皮肤黝黑,皱着眉头打量我,又扫了一眼我这条空空荡荡的破船。

“啧,”他咂了下嘴,大概是看我可怜,“缆绳扔过来。”

我慌忙把缆绳头扔过去。他接住,熟练地在他的船尾系紧。

“坐稳了!”他喊了一声,马达重新突突响起,一股黑烟喷出。

小船被拖着,开始破开水面向岸边驶去。我瘫坐回船底,抱着膝盖,看着前方机动船划开的水波,心里一片混乱冰冷的麻木。

上岸时,我几乎是滚下去的。双脚踩在坚实的泥地上,却还是觉得地在晃。那个男人解开缆绳,嘟囔了一句“下次小心点”,也没多问,跳回自己船上,开着船突突地走了,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河面。

我独自站在河堤下,浑身滴水,夜风吹过,冷得钻心。抬头望了一眼那条河,黑沉沉一片,无声流淌,吞没了一切声响和痕迹。

不是我自己跳下去的。

我握紧了拳头,折断的指甲刺痛掌心。

踉跄着爬上岸,深夜的街道空旷无人。偶尔有摩托车呼啸而过,车灯扫过我,留下一个浑身湿透、失魂落魄的影子。

不能回家。现在不能。我现在这个样子,没法解释。

神坛。

那个地方……那个老妇人……

她让我去的。她肯定知道什么。她一定还知道更多!

一股偏执的劲头支撑着我,拖着灌了铅的双腿,再次朝着那条阴暗的巷子走去。

巷子比之前更黑,更静。那扇贴着模糊门神的木门紧闭着。

我抬手拍门。手心拍在冰冷的木板上,声音在空巷里显得异常响亮。

没有回应。

我又拍,更用力,带着一种绝望的急促。

里面终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,木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。老妇人那张干瘦的脸出现在门后,红色的灯光从她身后渗出来,映得她脸色晦暗不明。她看到是我,尤其是看到我这般狼狈不堪、浑身湿透的模样,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意外。

“……”她没说话,只是看着我。

“我去了,”我声音抖得厉害,雨水和河水从发梢滴落,砸在地上,“我见到她了……在树下……被树根缠着……”

老妇人沉默着,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。

“她还……她还拉我的船!她想把我拖下去!”我的情绪激动起来,声音拔高,带着哭腔和后怕的战栗,“你早知道!你早知道会这样对不对?!你为什么不告诉我?!”

老妇人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,只有嘴角那深刻的法令纹似乎往下拉了一点。她嘶哑的嗓音慢悠悠地响起,像钝刀子割肉:

“告诉了,你就不去了吗?”

我噎住了,张着嘴,说不出话。

她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,然后缓缓移开,望向黑漆漆的巷口,像是能穿透墙壁,看到那条沉默流淌的河。

“怨气那么重,困在死地,总想找个替死鬼好脱身……”她声音低下去,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漠然,“见了,碰了,没把你留在那儿……是你命硬。”

她顿了顿,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,那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、难以言喻的东西。

“她缠着你,未必全是为了找替身。”

“什么?”我愣住。

老妇人缓缓道:“也许……她是想告诉你件事。一件她死了都没放下的事。”

不是我自己跳下去的。

我猛地抬头,死死盯着她:“是谁?你知道是谁害了她,对不对?!”

老妇人垂下眼皮,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指。

“三年前,夏天,雨很大,河里涨水。”她声音平板无波,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老旧传闻,“上游冲下来很多东西。也有人。”

她抬起眼,目光像两枚冷钉。

“镇东头,姓陈的那家……他家的傻儿子,那几天不见了人。后来……水退了,人在下游草窠里找到了,淹死的。”

她不再说话,只是看着我。红色的光从她身后漫出来,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。

姓陈……镇东头……那个三十多岁、智力却像孩童、总是对着人嘿嘿傻笑的男人?他死了?和秀贞差不多时候?

心脏猛地一缩。

老妇人慢慢后退一步,干枯的手搭上门板。

“天快亮了。”她嘶哑地说,然后,毫不留情地,关上了门。

吱呀——

木门合拢,最后一丝红光也被掐断。

我独自站在完全黑暗的巷子里,浑身冰冷,听着门内落栓的轻微声响。

远处,传来第一声鸡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