饿煞(第一部分)(2/2)

钻山豹没再多说,踱着步子走了。李老栓却觉得那股附骨之疽般的寒意,久久不散。

帮工的黑娃子凑过来,小脸还是白的,眼神躲闪,帮着收拾柴火,小声嘟囔:“栓叔…豹爷的手…咋伤了?”

李老栓心里一紧,面上却不动声色:“土匪嘛,磕磕碰碰,常有事。”

黑娃子“哦”了一声,没再问,但李老栓看见他缩了缩脖子,显然不信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,祠堂夜里的聚会似乎成了定例,每隔三五天,那“嘎嘣”声便会准时响起。李老栓再也不敢去窥探,每次听到声音,他就用破布塞住耳朵,蜷缩在炕角,直到声音消失。但他发现,寨子里的气氛在悄然变化。

土匪们眼里的绿光越来越明显,那不是饿,是一种更深邃、更诡异的东西。他们变得焦躁易怒,为一点小事就能拔枪相向。但同时,他们对钻山豹,对那座祠堂,显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顺从。他们看那祠堂的眼神,不再是忌讳,而是带着一种…渴望?

更让李老栓心惊的是,他发现寨子里的粮食消耗得极快,尤其是那些顶饿的糙米和杂粮。可寨子并没有新的补给,山下风声紧,官兵剿得厉害。那这些粮食,都吃到哪里去了?

他留了心,暗中观察。终于在一次往祠堂旁边的杂物间送柴火时,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、浓烈的霉味和腐朽气,是从紧闭的祠堂门缝里飘出来的,还混杂着…新米的香气?

一个荒诞而恐怖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:这些土匪,夜里在祠堂啃自己的骨头,白天,却把宝贵的粮食,喂给了那口空棺材?

他想起那晚钻山豹和土匪们的低语——“老祖宗饿了三百年…该轮到咱们吃香火了。”

吃香火…难道这“香火”,不仅仅是他们自己的骨血,还包括这些实打实的粮食?他们在用这种方式“供奉”那看不见的“老祖宗”?

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李老栓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他明白,自己陷进了一个远比土匪窝更可怕的境地。这里的人,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。他们是一种被某种古老邪祟侵蚀、同化了的怪物。

必须逃!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强烈。

他开始利用外出挑水、捡柴的机会,偷偷观察下山的路径,记住哨卡的位置和换岗的规律。回龙寨地势险要,下山的路只有两条,一条是前山陡峭的石阶,有重兵把守;另一条是后山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,据说通往一片更深的、无人敢进的原始老林,那里毒瘴弥漫,野兽出没,几乎有去无回。

前山是死路,后山是险路。李老栓掂量着,心沉到了谷底。

就在他暗中筹划,寻找一丝渺茫生机的时候,寨子里出事了。

一个叫王老七的土匪,是跟着钻山豹多年的老人,前一天晚上还生龙活虎,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屋里。他死状极惨,整个人蜷缩成一团,像是被抽干了水分,皮肤紧贴着骨头,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色泽。最骇人的是,他的左手,五根手指不翼而飞,断口处干干净净,没有血迹,只有一层干枯的皮包裹着骨茬。

寨子里流传开的消息是,王老七是得了急症死的。但李老栓在给他们送饭时,清晰地听到几个土匪在角落里低声议论。

“…七哥是心不诚,昨晚供奉的时候,少啃了一根…”

“老祖宗不满意了…”

“嘘!小声点!豹爷说了,这是…是福气,提前去伺候老祖宗了…”

李老栓端着饭碗的手,抖得几乎拿不住。他看见钻山豹走过来,目光阴鸷地扫过议论的几人,那几人立刻噤若寒蝉。钻山豹的左手,似乎又添了新伤,布条缠得更厚了。

王老七的死,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死水,表面波澜不惊,底下却暗流汹涌。寨子里那种诡异的狂热气氛更加浓重,同时又掺杂了一丝兔死狐悲的恐惧。李老栓知道,不能再等了。

这天夜里,乌云蔽月,山风刮得格外猛烈,吹得木窗哐哐作响,像是无数只手在拍打。那索命的“嘎嘣”声,又一次从祠堂方向传来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响亮,都要密集,仿佛带着一种急不可耐的疯狂。

李老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他深吸一口气,将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小包袱揣进怀里,里面只有几块冻得硬邦邦的杂粮饼子。他轻轻拉开灶房的破木门,像一道影子般滑入了浓重的夜色里。

他选择的是后山那条险路。前山哨卡太多,几乎没有可能悄无声息地通过。后山虽然危险,但至少有一线生机。

风在耳边呼啸,像鬼哭。荒草割着他的脸和手,生疼。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几乎无法辨认的小道上疾行,不敢回头,不敢停歇。祠堂那令人牙酸的声音似乎还在追赶着他,连同那浓烈的棺木腐朽气息,萦绕不散。

不知道跑了多久,直到胸口像风箱一样剧烈起伏,双腿灌了铅般沉重,他才敢停下来,扶着一棵老松树喘口气。回头望去,回龙寨早已隐没在黑暗的山影里,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。

他稍微松了口气,可就在这时,一阵若有若无的、断断续续的呜咽声,顺着风飘了过来。

李老栓浑身汗毛倒竖,猛地循声望去。

就在不远处的一丛乱草后面,似乎蜷缩着一个小小的黑影。

他屏住呼吸,小心翼翼地靠近。

是黑娃子!

那孩子蜷缩在那里,双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,浑身抖得比李老栓那晚还要厉害。他脸上毫无血色,眼睛瞪得大大的,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。他的左手,小指的位置,赫然缺失了一截,用破布胡乱包裹着,鲜血已经浸透了布条,变成了暗褐色。

看到李老栓,黑娃子像是看到了救星,又像是受到了更大的惊吓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气音,说不出完整的话。

“黑娃子!你…你怎么在这儿?你的手…”李老栓压低声音,急切地问道。

黑娃子猛地抓住李老栓的胳膊,手指冰凉,像铁钳一样。他哆嗦着,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,断断续续地,用气声挤出几个字:

“栓…栓叔…跑…快跑…”

“他们…他们不是只在祠堂里啃…”

黑娃子的眼神因为恐惧而涣散,他抬起自己那断了一指的手,声音扭曲变形:

“豹爷…豹爷说…心诚的…在哪里…都能‘供奉’…我…我忍不住…太饿了…偷吃了一块供米…就被…就被…”

他猛地低下头,看着自己残缺的手,发出小兽般的哀鸣。

李老栓只觉得一股冰水从头浇到脚。他原本以为那邪祟只局限于祠堂,现在看来,它已经像瘟疫一样,扩散到了整个回龙寨,甚至开始主动索取“供奉”!

他拉起黑娃子:“走!跟我一起走!”

必须立刻离开这里,离得越远越好!

然而,就在他扶起黑娃子,准备继续往深山老林里钻的时候,身后,那片他们刚刚逃离的黑暗里,突然亮起了几点晃动的光。

是火把!

紧接着,一个沙哑、阴冷,如同破锣般的声音,顺着风清晰地传了过来,带着一丝戏谑,九分冰冷:

“李厨子…这是要去哪儿啊?寨子里的晚饭,还没准备呢。”

钻山豹!

他站在几十步开外,举着火把,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。他身后,影影绰绰地站着十几个土匪,每个人眼里都闪烁着那熟悉的、绿油油的光。他们的目光,齐刷刷地落在李老栓和黑娃子身上,像是在打量两只误入笼中的猎物。

钻山豹慢慢抬起他那缠满脏布、不断渗血的左手,伸出舌头,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眼神里的贪婪,几乎要溢出来。

“看来…今晚的‘香火’,能更旺一些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