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底喃咛(下)(2/2)
我死死咬着下唇,点头。那冰冷僵硬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我指尖。
老警察沉吟片刻,对年轻警员说:“叫上两个人,再去一趟陈家,问问话。态度好点,但问清楚,三年前那天晚上,阿雄到底什么时候出的门,去了哪里,回来时什么样子。”他又看向我,“你,带我们去你说的那棵榕树看看。”
他的语气不容置疑,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决断力。
我没有丝毫犹豫。
阳光炙烤着河滩。几条派出所找来帮忙的小船停在岸边,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正在忙碌,准备绳索和钩挠之类的工具。老警察站在堤岸上,皱着眉望着那棵歪脖子榕树巨大的、探入水中的阴影。
我指了大概的位置。
下水的人摸索了很久。岸上的人屏息等待着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只有河水流动的声音和工具碰撞的轻响。
突然,水下的人冒出头,声音变了调:“……找到了!缠得很死!……好像是……人的骨头!还有……衣服碎片!”
岸上一阵骚动。
老警察脸色瞬间沉了下去,猛地挥手:“小心点!慢慢弄!尽量保持原状!”
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,浑身冰冷,又有一股灼热的气流在四肢百骸乱窜。她还在那里。她真的还在那里。
接下来的过程缓慢而压抑。当那具被无数黑褐色根须紧紧缠绕、几乎与榕树根系长在一起的、残缺不全的骸骨终于被小心翼翼地带出水面时,现场一片死寂。
骸骨上还附着一些破烂的、看不清颜色的织物碎片。而在那堆枯骨和烂泥中,一个警员眼尖地发现了一样东西——一个半埋在淤泥里、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金属帆布扣,那种常见于老式工装裤上的扣子。
一个年轻警员低声嘟囔:“这……好像是……”
老警察眼神锐利如刀,他小心地用镊子拾起那枚扣子,仔细看了看,又低头翻了一下另一份刚刚送过来的、关于陈家阿雄的简单物品记录清单(从他家里询问的警员刚刚送回消息)。
他沉默了很久,然后缓缓抬起头,目光复杂地看向我。
“这种扣子……”他声音干涩,“陈家的阿雄,失踪那天穿的一条裤子,上面少的,就是这种扣子。”
他顿了顿,接下来的话沉重得仿佛能压垮空气:
“当时打捞他尸体时,他指甲缝里……也有极细微的、类似的蓝色织物纤维。只是当时……没人会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。”
阳光猛烈,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。
我站在原地,看着那具终于重见天日的骸骨,看着那枚锈蚀的扣子,耳边嗡嗡作响。
不是我自己跳下去的。
妹妹的声音仿佛穿透了三年的时光和水流,再一次清晰地响起,这一次,不再满是怨毒,却带着无尽的悲凉和终于得以昭雪的疲惫。
我缓缓蹲下身,抱住膝盖,把脸深深埋了进去,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,却发不出一点哭声。
河水的腥气混杂着淤泥被翻搅上来的陈腐味道,浓郁得令人作呕。阳光白晃晃地砸在河面上,反射出刺目的光,却丝毫驱不散那股从水底带上来的、深入骨髓的阴冷。
我蹲在河滩粗糙的砂石上,紧紧抱着自己,脸埋在膝盖里,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。没有哭声,只有压抑到极致的、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破碎气音。眼前是那片被搅浑的河水,和那具被小心翼翼放置在防水布上的、缠绕着黑褐色根须和破烂蓝布片的骸骨。
它那么小,那么破碎,静静躺在那里,无声地诉说着三年的黑暗与禁锢。
秀贞。
我的秀贞。真的是她。
老警察蹲在骸骨旁,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。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,极其小心地拨开那些黏附在骨骼上的根系和腐烂物。那枚锈蚀的工装扣子被他用镊子夹着,放在一个透明证物袋里,像一枚沉默却无比沉重的砝码。
“初步看,颅骨和后颈脊椎有碎裂痕迹,”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,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克制,却依然能听出底下的震动,“不像是水里撞的……倒像是被很重的钝器……或者极大的力气,反复击打所致。”
他的话像冰锥,一字一字,凿进我嗡嗡作响的耳朵里。
不是失足。不是意外。
是被害。是被用极其残忍的方式,杀害了。
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,我猛地干呕起来,却什么也吐不出,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。
年轻警员跑了过来,脸色发白,气息不匀:“陈……陈家阿婆那边问出点情况。三年前那天晚上,雨很大,阿雄很晚才回家,浑身湿透,还带着泥,嘿嘿傻笑不停,嘴里嘟囔着……‘蓝衣服……好看……不听话……推……’之类的胡话。阿婆当时吓坏了,把他关屋里,第二天人就有点呆呆傻傻,再后来……就跑出去淹死了。阿婆一直觉得是撞邪了,又怕……又怕被人知道她儿子那晚的异常,一直不敢说……”
蓝衣服。不听话。推。
每一个词,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烙在那个可怕的推测上,将它烫成了血淋淋的事实。
一个心智如孩童的傻子。一场暴雨的掩盖。或许是一次懵懂的、扭曲的“喜爱”或“纠缠”遭到拒绝后,爆发出的、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、可怕的蛮力。
老警察缓缓站起身,目光扫过那具骸骨,扫过那枚扣子,最后望向镇东头陈家的方向,眼神复杂难言。有愤怒,有沉重,或许,还有一丝对那个同样葬身河底的施害者的、荒谬的怜悯。
“通知法医吧。”他对下属说,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,“立案。重新调查林秀贞死亡案,与他杀案并案处理。”
他走到我面前,沉默了片刻。
“林小姐,”他开口,语气比之前柔和了许多,“你先回去休息吧。后续……可能还需要你配合做笔录。节哀。”
节哀。
这两个字此刻听来,如此苍白,又如此沉重。
我慢慢抬起头,阳光刺得眼睛生疼。河滩上的人开始忙碌,拉起了警戒线。那具小小的骸骨被小心地抬起,准备运走。
我看着她被抬走,离开这片困了她三年的冰冷河水。心里那块压了三年的、冰冷坚硬的石头,仿佛终于松动了一丝缝隙,涌上来的却不是解脱,而是更加庞大、更加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悲凉。
我站起身,腿脚麻木,踉跄了一下。老警察伸手虚扶了我一把。
“我……能带我妹妹回家吗?”我听到自己声音嘶哑地问。
“等法医检验完毕,手续办完,就可以。”他点了点头。
我没再说话,转身,一步一步离开河滩。背后的忙碌和嘈杂渐渐远去。
我走过街道,人们依旧忙碌,生活照旧。阳光把世界的轮廓勾勒得清晰而坚硬。
我回到那个临时的、冰冷的家。关上门,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。我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,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方格。
口袋里,那截冰冷的、来自河底榕树的气根,依旧硌着我的手心。
我把它拿出来,放在地板上那方阳光里。
它那么小,那么不起眼,黑褐色的,沾着干涸的河泥。
我看着它,看了很久很久。
然后,我伸出手,用颤抖的手指,极其缓慢地,将它一点点、一点点地掰断,碾碎,变成一小撮毫无意义的碎屑。
窗外,天色渐渐暗了下去。
我知道,明天,后天,未来的很多天,我都需要去面对警察的问询,面对可能到来的庭审,面对镇上人们复杂的目光和窃窃私语,面对陈家那位一夜之间失去一切的老母亲。
我知道,我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个雨夜河边具体发生的一切细节,秀贞最后的恐惧和痛苦,阿雄那混沌意识里最后的念头,都将随着河水,永远沉默。
我知道,我失去了妹妹,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。
但。
我抬起头,看向窗外沉入都市霓虹的、遥远的南方天际线。
那根一直死死缠着心脏、让我无法呼吸的冰冷枷锁,那句盘旋了三年的“不是我自己跳下去的”幽怨诘问,终于……终于松开了。
它留下了永恒的伤疤和空洞,却也带走了那蚀骨灼心的未知和猜疑。
夜风吹起,拂过窗棂。
我坐在地板上,在逐渐降临的暮色里,第一次,为自己,也为水底安息的秀贞,流下了滚烫的眼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