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底喃咛(中)(1/2)

那绺黑发和惨白的指骨没入黑暗,水面只剩下一圈圈扩大的涟漪,混浊地荡开。

时间像是冻住了。我瘫在船底,手电筒的光柱斜斜照着船舷,映出一小片摇晃的水光。耳朵里嗡嗡作响,盖过了河水流动的声音,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捶打胸腔的闷响,一声,又一声,震得全身发麻。

冷。

刺骨的冷从船板渗透上来,钻进我的脊椎,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。不是夜风的凉,是那种……从河底最深处泛上来的、带着淤泥和死亡气息的阴寒。

它还在下面。

我知道。它没走。那东西刚刚撞了我的船,它知道我在上面。

手电筒!光!

一个念头猛地惊醒了我。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,颤抖的手指死死抓住那冰冷的铁皮筒,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。光束慌乱地扫向水面,划破黑暗,试图穿透那墨色的、深不见底的水体。

水面除了涟漪,空无一物。只有漂浮的碎叶和泡沫。

不……不可能……

我喘着粗气,半跪在船里,光束固执地在刚才那东西出现的地方来回逡巡。船还在轻微晃动,水波轻拍船身。

忽然,光束的边缘,照到了什么东西。

就在靠近那棵歪脖子老榕树的水下,一片特别浓重的阴影里。不是水草,也不是树根。那阴影……似乎比周围的水色更深,更……具有某种轮廓。

我屏住呼吸,将光束慢慢移过去,集中在那片阴影上。

光线艰难地穿透几英尺深的河水,变得朦胧而扭曲。但那轮廓渐渐清晰了。

是一件衣服的残片。淡蓝色的,被水泡得发白、发胀,边缘破烂,缠在几根交错的黑褐色树根上。那颜色……那是我送她的裙子!淡蓝色的裙子!

光束向下。

裙子残片的下方,阴影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。它背对着上方,蜷缩着,像是被无数纵横交错的枯瘦手臂——那些水下榕树的根须——紧紧缠绕、包裹、固定在了河床上。长长的黑发如同失去生命的水草,随着暗流无声地飘散、舞动,遮住了大部分身体,只露出一点苍白的、浮肿的肢体轮廓,陷在乌黑的淤泥里。

它就那样静静地、永恒地蜷伏在幽暗的水底,离我可能只有几米远,却被冰冷浑浊的河水隔开,像一个被封印在琥珀里的恐怖标本。

秀贞……

我的胃猛地收缩,一股酸水直冲喉头。我死死捂住嘴,压抑住想要尖叫和呕吐的冲动,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,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。

不是我自己跳下去的。

她的声音又一次穿透水波,直接钻进我的脑海,这一次,带着更深的怨毒和冰冷,不再是哀诉,而是控诉。

光束在水下颤抖,那被树根缠绕的、蜷缩的影子,在扭曲的光线中仿佛动了一下。

就在此时——

船身又是猛地一歪!

不是撞击。是拖动!

一股巨大的、无法抗拒的力量从水下传来,猛地拽动小船!缆绳瞬间绷紧!船头被硬生生扯得调转了方向,朝着那棵歪脖子老榕树的阴影深处快速滑去!

我猝不及防,尖叫卡在喉咙里,整个人向后摔倒在船底,手电筒脱手飞出,“哐当”一声砸在船板上,滚了几圈,光柱疯狂地天旋地转。

世界只剩下黑暗、冰冷的河水和那股拖拽着我和这条破船走向深渊的力量!

我徒劳地用手扒拉着湿滑的船板,指甲刮擦着木头,试图抓住什么。船速更快了,水声哗哗作响,像是迫不及待要将我们吞没。

手电筒的光在混乱中偶尔扫过水面。

一瞬间的照亮。

我看到了。

一根粗壮的、湿漉漉的榕树气根,不知何时从水下甩了上来,像一条灵活的黑色巨蟒,紧紧地、死死地缠住了船头的缆桩!

不是水流!是那棵树!是那些根!

它们在动!它们在拖我们下去!

光柱再次熄灭。

彻底的黑暗降临。只有小船被疯狂拖向树荫深处的破水声,还有水下那无数根须蠕动、缠绕发出的、细微而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。

以及,一个更近、更清晰的、贴着我耳根响起的湿漉漉的声音,带着河底的寒气:

“阿姊……你来了……”

黑暗像湿透的棉被,死死捂下来。只有小船被疯狂拖向榕树深渊的破水声,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。手电筒在船底滚动的哐当声停了,光彻底熄灭,或许坏了,或许只是开关撞到了。

冰冷的水花不断溅上来,打在我脸上、身上。

那根缠住缆桩的气根,在水流的喧嚣和木头的呻吟中,发出令人牙酸的绞紧声。它不像植物,更像某种活物的触手,冰冷,滑腻,力大无穷。

我趴在船底,指甲在湿滑的木板上抓挠,什么也抓不住。船速太快,整个人都被惯性按在原地。

“阿姊……你来了……”

那声音又来了。不再是遥远的、从水底传来的模糊哀诉,而是近在咫尺!几乎就贴在我后颈!湿冷的寒气吹拂着我的皮肤,带着浓重的淤泥和腐烂水草的腥气。

我猛地扭头——尽管恐惧已经攫紧了我的每一根神经。

黑暗中,就在船尾的水面上,一个轮廓正缓缓从水里浮起。

长长的、湿透的黑发海草般黏附在头颅和脸颊上,滴着浑浊的水珠。脸色是一种泡胀了的、不自然的青白,眼窝和嘴唇是深紫色的窟窿。淡蓝色的裙子破烂不堪,紧贴着浮肿的身体,更多的水草和淤泥挂在上面。

是秀贞。又不完全是。

她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,里面没有一丝活气,只有无尽的、冰冷的怨毒。河水不断从她张开的嘴巴、鼻孔、眼眶里涌出。

她伸出一样东西——一只浮肿溃烂的手,指甲脱落,皮肤像破布般挂着,缓慢地、坚定不移地朝我的脚踝抓来!

“下来……陪我……”

“啊——!!!”

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,却嘶哑变形得不像人声。我疯了一样蹬踹着双腿,拼命向后缩,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船板上。

那只手,带着能冻僵骨髓的寒意,擦过了我的脚踝皮肤。

我触电般弹开,手脚并用在船底爬,船因我的动作更加剧烈摇晃。

钩子!那根没来得及打结的粗麻绳!

绝望中,我看到了滚在角落的那捆绳子。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,我扑过去,抓起绳子,不是想打结,而是像挥舞鞭子一样,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船头那根恐怖的气根、朝着缆桩的方向胡乱抽打过去!

啪!啪!

绳子抽在湿木和那滑腻的气根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没用!根本没用!

船被拖行的速度丝毫未减,我们已经完全进入了老榕树庞大树冠的阴影之下,浓重的黑暗吞噬了一切,连水声都变得沉闷起来。头顶是交错纵横的枝桠和气根,像一张正在收拢的巨网。

秀贞……水里的那个“秀贞”,完全浮出了水面,半个身子扒在了船尾!小船猛地向下一沉!冰冷的河水哗地灌进来,淹没我的脚踝!

她朝我爬来!动作僵硬却异常迅速,湿淋淋的身体摩擦着船板,留下肮脏的水渍和泥痕。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锁着我,腐烂的手再次抬起!

不!不——!

我崩溃地挥舞着绳子,不是抽打,而是胡乱地朝着她、朝着船头、朝着一切能碰到的东西甩去!

绳子的一端无意中绕过了缆桩,又在那根缠紧的气根上绕了半圈!

完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!

求生的欲望让我下意识死死攥住了绳子的另一端,用身体的重量拼命向后拉拽!像拔河!和一棵成了精的怪树、和一个从水底爬出的怨灵拔河!

“呃啊——!”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,手臂的肌肉撕裂般疼痛,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翻折出血。

绳子瞬间绷得笔直!发出纤维即将断裂的嘎吱声!

那根滑腻的气根,被这突如其来的横向力量一勒,缠绕的势头居然猛地一滞!

就在这停滞的刹那间——

扒在船尾的“秀贞”发出一声尖锐的、非人的厉啸!那声音不像通过空气传播,而是直接钻进脑髓,刮擦着每一根神经!她浮肿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,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图像,开始变得模糊、闪烁!

缠在缆桩上的气根猛地松动了一下!

就是现在!

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,或许是极致的恐惧转化成的疯狂,我借着绳子还绷紧的力道,猛地向船尾——向那个正在闪烁啸叫的“秀贞”——扑了过去!

不是扑向她,而是扑向船尾的水面!

噗通!

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头顶,灌入口鼻耳眼!刺骨的寒凉像无数根针扎进身体!

我憋着气,在水下胡乱蹬踹,拼命向上挣扎。

脑袋猛地冒出水面,剧烈咳嗽,吐出呛进去的脏水。眼前一片模糊,只能感觉到小船就在旁边,还在被拖着走,但速度似乎慢了一点。

我挣扎着,手脚并用,扒住摇晃的船帮,用尽最后一点力气,狼狈不堪地重新翻回了船里,瘫倒在积了冷水的船底,浑身湿透,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

船还在动,但那股恐怖的拖拽力……消失了?

我艰难地抬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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