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3章 记忆裁缝（2/2）

“执事”确认后，汤姆被示意将低温运输箱交给对方。

交接的瞬间，汤姆捕捉到德国人面具眼孔深处一闪而过的、近乎宗教狂热的兴奋光芒。

他抱着那个冰冷的箱子，如同抱着新生的圣物，迅速消失在通往另一条隧道的阴影里。

任务完成。“戴夫·科尔曼”拿到了签收单——一张没有任何签名、只有一个复杂加密二维码的电子票据。他低着头，扛起空了的运输箱，快步沿着来路返回。

冰冷的空气刮过脸颊，身后月台上，新的拍卖品——“专业登山运动员的极限平衡感神经映射（小脑-前庭神经回路完整编码）”——的介绍声再次响起，那金属般冰冷的声音在隧道里回荡，如同魔鬼的低语。

圣巴塞洛缪医院临终关怀病房。阳光透过百叶窗，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平行的、苍白的光栅。

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、止痛药微甜的气息和一种名为“等待”的寂静。

病床上，西蒙·哈格雷夫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，深陷在柔软的枕头里。曾经如鹰隼般锐利的蓝眼睛，此刻浑浊而涣散，蒙着一层死亡的灰翳。

床头柜上，一份最新的脑部pet-ct影像报告触目惊心：双侧颞叶、海马体区域大片代谢减低区（暗色），如同被虫蛀空的朽木，其间点缀着几处异常活跃的“热点”（亮色），位置恰好与他档案中被标记为“需清除”的几段高风险任务记忆的神经定位吻合。

汤姆·布朗宁坐在床边，看着这位代号“寒鸦”的前军情六处王牌。

据主治医生说，西蒙的阿尔茨海默病进程异常迅猛且诡异，伴随着严重的人格解体，仿佛有人用橡皮擦强行抹去了他灵魂的轮廓。

“西…蒙？”汤姆轻声呼唤。

老人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，焦距艰难地凝聚在汤姆脸上。

几秒钟后，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属于“寒鸦”的锐利光芒，如同划破浓雾的流星，短暂地在他眼底亮起，随即又被更深的迷雾吞噬。

“汤…姆…”声音嘶哑微弱，像砂纸摩擦，“…冷…齿轮…好冷…”他的手指在洁白的被单上无意识地抓挠着，指关节突出，皮肤薄得像一层蜡纸。

那是额叶皮层受损导致的本体感觉失调和刻板动作。

“齿轮？什么齿轮？”汤姆的心跳加速，身体微微前倾。

西蒙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，浑浊的眼中爆发出一种混合着巨大恐惧和狂怒的光芒！

他猛地抬起枯瘦的手臂，指向病房惨白的天花板，手指剧烈地颤抖着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：

“月光！他们…咬碎了！齿轮…咬碎了月光！”他嘶吼着，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，带着血沫的腥气，“灵魂…碎片…缝不回去了…冷…好冷…”

泪水混浊地从他深陷的眼角滑落。pet影像上那些代表记忆清除手术残留神经疤痕的“热点”，此刻仿佛在他混乱的视觉皮层中燃烧。

“谁咬碎了？西蒙！谁干的？”汤姆急切地追问。

但那一瞬间的回光返照耗尽了西蒙最后的气力。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，只剩下空洞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。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，枯瘦的手指在被单上徒劳地划拉着。

汤姆迅速拿起床头柜上的便签本和笔，塞进他手里。

西蒙的手指僵硬地抓住笔，在本子上无意识地涂抹。

笔尖划破纸张，留下断续、歪斜、毫无意义的线条。他喘息着，如同离水的鱼。

就在汤姆以为他将就此陷入混沌时，老人痉挛般的手指突然爆发出最后一点力量，在纸页的角落，狠狠地、反复地涂抹出几个重叠、狂乱、带着深切恨意和绝望的符号！

汤姆屏住呼吸，看着那被反复涂黑、几乎要划破纸张的图案：

一个粗糙但结构分明的齿轮轮廓，尖锐的齿牙狰狞地张开，狠狠地咬在一弯象征性的、破碎的新月图形上！

“齿轮咬碎月光”。

涂抹完这最后一笔，西蒙·哈格雷夫的手指骤然松开，铅笔滚落在地。

他眼中的最后一点神采彻底消散，喉咙里的嗬嗬声也停止了，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。

一个被强行删改了记忆、最终被撕裂了灵魂的受害者，用生命最后一点意识，留下了这幅血淋淋的、关于记忆清除手术恐怖本质的抽象遗书。

肯辛顿区一栋乔治亚风格豪宅。书房厚重的橡木门紧闭。

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雪茄的醇香和顶级勃艮第红酒的芬芳。壁炉里的火焰跳跃着。

金融巨鳄埃德加·温斯顿深陷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，头发花白，面容被巨大悲伤扭曲。他面前站着一个提着银色医疗箱、穿着剪裁合体白色制服、神情冷漠如大理石雕像的女人。

“温斯顿先生，最终确认。”

女人的声音没有任何情感起伏，“‘丧子之痛删除服务’，目标时段：自令郎亨利·温斯顿于去年11月15日车祸罹难起，至今日止，所有与之相关的情景记忆（情景性海马体索引）、情感链接（杏仁核编码）及连带触发点（皮层关联网络）。深度清除，采用crispr-cas9opt靶向甲基化沉默相关基因表达，不可逆。您签署的协议已明确告知，清除后，您将永久遗忘亨利·温斯顿作为您儿子存在的事实、情感及关联记忆，包括但不限于他的出生、成长、照片、声音…所有痕迹将从您的认知中彻底剥离。是否确认执行？”

温斯顿的手指深深陷入沙发扶手，指节发白。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女人打开的医疗箱。

箱内衬着深蓝色天鹅绒，中央卡槽里固定着一支细长的银灰色金属管，表面凝结着白霜，幽蓝的电子屏显示着：-70.1c。

管子旁边，是一支连接着复杂管线、针头闪烁着寒光的注射枪。枪体上一个小型显示屏正实时接收着旁边一台便携式fmri（功能性磁共振成像）仪的信号，屏幕上显示着温斯顿大脑的彩色活动图，此刻杏仁核区域（情感中枢）呈现异常活跃的红色。

壁炉架上，一张亨利笑容灿烂的大学橄榄球队合影，在炉火的映照下格外刺眼。

温斯顿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一瞬，巨大的痛苦让他整张脸都抽搐起来。fmri屏幕上，杏仁核的红光瞬间变得更加刺目！他猛地闭上眼，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字：“…确认。”

“请躺下，放松。”女人动作娴熟地戴上无菌手套，拿起注射枪，将那支冰冷的金属管咔哒一声卡入枪膛。

她走到沙发旁，温斯顿顺从地躺下，身体僵硬。冰冷的消毒棉球擦拭着他后颈的皮肤，带来一阵战栗。注射枪的探针自动伸出，末端是几个微小的eeg电极和光学引导探头。

“过程会有轻微眩晕感，属于正常神经信号干扰。”

女人毫无感情地陈述着，将冰冷的针尖精准地抵在温斯顿的颈椎棘突旁一处特定的、通往脑干的神经束位置。fmri屏幕上，代表目标神经束的亮线被高亮标出。

“亨利…”温斯顿在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，无意识地、绝望地呢喃出这个名字。fmri屏幕上，杏仁核的红光爆发出最后的炽亮！

女人置若罔闻。她的手指稳定地扣下了扳机。注射枪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气动嘶鸣。

温斯顿的身体猛地绷直，眼睛瞬间睁大！fmri屏幕上，那代表目标神经束的亮线如同被掐断的电路，瞬间黯淡！与此同时，原本炽亮如火的杏仁核区域，如同被浇灭的炭火，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退、变暗、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深蓝！

他瞳孔在短暂的失焦后，陷入一种奇异的、空洞的平静。

女人迅速拔出针头，贴上无菌敷贴。她收拾好器械，动作一丝不苟。

当她拿起医疗箱准备离开时，目光扫过壁炉架上那张亨利的照片。温斯顿依旧躺在沙发上，眼神空洞地望着华丽的天花板浮雕，那张曾经让他痛彻心扉的照片，此刻在他眼中，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、陌生的装饰品。fmri屏幕一片沉寂的蓝色，如同情感荒漠的地图。

书房的门无声地关上。壁炉的火光依旧跳跃，映照着沙发上那个被精准切除了一部分灵魂的躯壳。记忆，连同它所承载的爱与痛，被当作坏死的组织切除。

留下的，只是一具行走在华丽坟墓里的、昂贵的空壳。冰冷的科技，完成了对人性最彻底的格式化。

本章设定注释

功能性磁共振成像 (fmri): 一种监测大脑活动时血流变化的成像技术。在本文中用于实时定位需要被删除的情感记忆（如杏仁核的活跃度）。

靶向甲基化沉默: dna甲基化是一种表观遗传修饰，可导致基因表达被“沉默”或关闭。本文中利用此技术来“关闭”与特定记忆相关的基因表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