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0章 段偃的回想(2/2)

那里,曾经堆满粮食,银钱满箱。可后来,穿着青袍的税吏来了,带着那张边缘焦黑、名为“火痕附加税”的单子。

他仿佛听见自己当时,为了稳住局面,为了留下最后的人手,那带着恳求与妥协的声音:“罪民愿交火痕税,只求……只求官府宽限,留庄中这些无辜庄丁性命!”

那枚刻着“火痕即证,永不可改”的铜印,重重地按在税单的焦边上,那声音如同烙铁烫在皮肉上。他以为缴纳这额外的赋税,换来的是喘息之机,是“宽限”带来的保本希望。却不知,这“火痕”一旦烙下,便如同附骨之疽,可能成为伴随这片土地、这个姓氏永世的负担,再也无法摆脱。

他的头垂得更低,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庄丁们四散逃离时那惶惶如丧家之犬的背影。

庄院被星牌林包围、钉死,那些曾经依附于段家的庄丁、佃户,在财粮被掏空后,纷纷逃离。

他记得自己当时在空荡的院子里,只能无力地安慰自己,或者说欺骗自己:“散了吧,散了也好……人散了,或许还能算是官府的一种‘宽限’,只要地还在,总还有机会……”

可如今,人散了,地也没了。那些离散的庄丁,如同被那林立的星牌钉在了命运的耻辱柱上,他段偃的名字,也随着他们的离散,彻底成了过去。他以为的“散是保本”,换来的却是根基尽毁,是永难再聚的彻底溃散。

暮色彻底吞没了原野。寒风卷着雪沫,扑打在段偃脸上,冰冷刺骨。

他低着头,嘴唇微微翕动,声音轻得仿佛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,却又好像带着千钧重量,滚过了这死寂的、被新界划分的雪原:

“火曾烧纸,却烧不出碑;纸成灰,碑成界——”

他顿了顿,那弯曲的背脊似乎又佝偻了几分,最终吐出了那三个字:

“——我输了。”

这轻飘飘的话语,落在雪原上,却像一条无形而坚韧的黑绳,从他被暮色拉得极长、直抵远方并肩碑基的影子中延伸出来,将他牢牢捆缚,钉死在这“新界”的边缘,再也无法挣脱,发不出任何属于自己的声音。

他那充满算计与挣扎的回想,如同一条条冰冷的锁链,最终缠绕成束缚自身的黑绳。他曾经使出的每一招,无论看似多么精明或无奈,到头来都化作一枚枚反弹回来的钉子,将他和他家族的命运钉死在这既定的败局之上。

火能焚毁纸上的字迹,却烧不垮以血与铁铸就的界碑。纸张化为灰烬飘散,而界碑却以更为冷硬、更为永恒的姿态矗立起来,划分了土地,也划分了时代。

在这片雪原上,界,是用生命的热血验证过的,是用冰冷的铜尺丈量过的,是用坚定的声音宣告过的,是用漫长的影子固化过的。它已然生根,再难拔除。

只有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吹着,掠过新立的界碑,掠过荒废的庄园,也掠过那独行于暮色中、身影渐次模糊的罪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