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更阑夜思(2/2)
哦!后颈的旧疤。那是欧阳简把她按进药浴桶时抓出来的,老人枯瘦的手指像铁钳:“厉家丫头骨头硬,烫不死!”
恍惚间仿佛回到雪夜,欧阳简的破袄裹住她断腿,老人喉间的血腥气喷在她额上:“哭出来!厉家丫头能嚎!”
她终于呜咽出声。厉晚,这个有勇有谋的大将军,像头濒死的狼,喉管里挤出破碎的气音。十二年戈壁风沙磨出的硬壳裂开缝隙,露出里面那个拖着断腿在雪地爬行的六岁女童。
炭盆“噼啪”炸了颗火星。厉晚赤脚踩上地面,冻土激得足心一缩。这刺痛突然又勾出一段雪原旧忆:欧阳简把六岁的她按进冰窟窿,枯手钳着她脖颈喝令:“吞雪!厉家丫头渴了就吃这个!”
帐角挂着玄铁甲,暗处看像个人影。她下意识摸向枕下匕首,却捞了个空,“咚”地惊起一只夜鼠。黑暗里响起窸窣声,她后颈寒毛倒竖——不是鼠,仿佛是欧阳简的药锄刮过铁笼的动静。义父蹲在铁笼外磨药锄:“叫啊!厉家的女儿嗓门亮着呢!”
她最终没叫。
帐外风声穿过狼嚎,恍惚又是柔妃坠崖那日的风声。崖底的欧阳简正做接肢的最后一道步骤,用金针缝合她断腿的皮肤,血线在雪地里蜿蜒如蛇。
“晚钟的晚。”她对着虚空喃喃。玉佩不知何时掉进炭灰里,燎出一缕青烟。
厉晚蜷回狼皮榻。炭灰里的玉佩烙着一个焦黑的印,她抠下灰烬抹在额角,老孙头当年替她挡热油,抹的就是这土方子。厉晚抓起战袍的手顿了顿,袍角针脚歪斜处,还留着老孙头曾经补的粗线。
厉晚把玉佩塞回衣襟。冰凉的玉贴在心口,很快被焐得发烫。
天将明未明时,雪停了。厉晚掀帐而出,靴底踩碎的表层冰壳发出清脆的裂响,底下新雪却绵软如絮。
风像浸过冰水的粗布,擦过她颧骨时带着凛冽的痛。东边天际裂开一道青灰色缝隙,雪原的轮廓从混沌中剥离出来。远处沙枣树的枯枝挑着雪,忽然“咔嚓”折断一截,惊起一只寒鸦,扑簌簌抖落的雪粉在晨光里泛出淡金。
她呵出一团白气。那白雾撞上冷空气,瞬间凝成细小的冰晶。有几粒沾在睫毛上,眨动时凉意沁进眼底,将残梦的混沌刺破。昨夜硫磺味的阴翳被风卷走大半,鼻腔里灌满雪后特有的清气——像欧阳简药房里新碾的冰片。
粮车后转出一匹灰狼,慢悠悠踱到硫磺堆旁嗅了嗅,又嫌弃似的甩头走开。厉晚看着狼在雪地上留下的梅花印,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,她追着狼群横穿雪原三天,最终伏在头狼尸体上喝热血的滋味。喉头不自觉地吞咽,血腥气却已被晨风涤净。
营寨西角传来水桶落井的闷响。老张头佝偻着背提水,冰水泼在冻土上,竟溅起几星绿意——是石缝里越冬的苔藓。厉晚蹲身抠下一块,墨绿的草屑嵌进指甲缝,带着冰凉的生机。
“将军!”小六子举着冒热气的陶碗跑来,羊奶的膻味混进清寒里,“杜衡那老小子又作妖……”话音未落,厉晚已接过奶碗。滚烫的陶壁灼着掌心,她仰头灌下,奶沫沾在唇边像一道白胡子。
东天那抹青灰渐染成蟹壳色,继而透出薄脆的橘红。第一缕光刺破云层时,正打在粮车顶的霜花上,霎时炸开千百点碎金。厉晚眯起眼,看那金芒顺着霜花脉络流淌,恍惚又见柔妃妆匣里跳动的金累丝。风突然转了向。硫磺味被彻底卷走,雪原深处传来牧人试笛的呜咽,不成调,却清亮得劈开冻土。厉晚解下腰间玉佩,玉里的血丝在晨光中淡成浅赭。
她抓了把雪擦脸,冰碴子刮得皮肤生疼。这痛感鲜活锐利,将最后一丝梦魇钉死在雪地上。当号角撕裂晨雾时,厉晚按在刀柄的手指已温热如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