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巨大的痛苦(2/2)
“走,去老军的营棚”她对赵猛说。
老孙头的营棚,像个被遗忘的、塞在军营犄角旮旯里的破口袋。它太矮了,李铁牛那样的壮汉进去得使劲儿弯着腰,才不至于撞上那用几根歪歪扭扭木棍支棱起来的顶棚。棚壁是几块厚薄不均、颜色斑驳的旧毡布胡乱拼凑的,勉强能挡点风沙,却挡不住戈壁夜晚渗骨的寒气,也挡不住白日里灶火的油烟,日积月累,毡布早就被熏染成一种难以形容的、油腻腻的深褐色,摸上去都感觉粘手。
此刻,门帘就那样半开着,像一个无声的伤口,透出里面更加浓稠的黑暗。
棚子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。只有从顶棚一个巴掌大的破洞里,漏下一束惨淡的月光,像一道冰冷的探照灯柱,斜斜地打在棚子中央的地面上。那光柱里,无数细微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、翻滚,更添几分死寂的凄凉。
借着这点可怜的光,勉强能看清里面的局促。地方小得可怜,转个身都费劲。靠里墙铺着一张草席,那席子边缘已经磨得发黑、松散,露出底下更脏污的泥地。草席上胡乱堆着一团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被褥,棉花都硬结了,散发着陈年的汗味、油腻味和一股子干草的霉味混合在一起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息。此刻,那草席中央,赫然有着一个清晰的人形凹陷——那是老孙头刚刚躺卧、挣扎起身的地方,被褥还保持着被掀开的凌乱状态,仿佛人只是暂时离开,马上就会回来重新蜷缩进去。
草席旁边,紧挨着棚壁,就是老孙头安身立命的家伙什,一个用几块土坯和石头垒起来的简易小灶台。灶膛里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、暗红色的余烬,像濒死野兽的最后一点喘息,勉强散发着一点微弱的热气,却也无力驱散棚内那深入骨髓的阴冷。灶台上,一口边缘崩了几个豁口的大铁锅冷冷地蹲着,锅底积着一层厚厚的、凝固的黑色油垢。旁边散乱地丢着几个粗陶碗、一把豁了口的旧菜刀,还有一个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木头锅盖。空气里,除了霉味和汗味,还弥漫着一股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、浓得化不开的油哈喇味,那是无数次煎炒烹炸后渗入每一寸木头、每一块土坯里的味道,是老孙头半辈子的烙印。
灶台旁边,一个半人高的破木柜算是唯一的“家具”,柜门歪斜地开着一条缝,隐约能看到里面塞着些干瘪的菜叶、几块黑乎乎的腌肉,还有几个同样油污的瓶瓶罐罐。地上散落着几根干瘪的柴禾,一些零星的、被踩进泥土里的菜叶子。
靠近门口的地上,一个倒扣着的破木箱算是桌子,上面放着一个豁口的粗陶碗,碗底还残留着一点点浑浊的水渍。旁边,一个空了的、沾满泥巴的小酒坛子歪倒着,那是老孙头为数不多的慰藉。
棚壁上,孤零零地挂着一件同样油腻发亮的旧围裙,下摆还破了个洞,在月光的映照下,像一个垂头丧气的人影。围裙旁边,一个粗粝的木楔子钉在毡布上,上面挂着一小串干瘪的红辣椒和几头大蒜,算是这灰暗空间里唯一一点刺目的色彩。
四下里,没有任何一点声音。没有呼吸声,没有翻身时草席的窸窣声,没有老人睡梦中含糊的呓语,更没有那熟悉的、带着点抱怨的咳嗽声。只有那束冰冷的月光,无声地切割着棚内的黑暗,照亮着草席上那个刺眼的人形凹痕,照亮着灶膛里那点将熄的余烬,照亮着空气中那些永不停歇、却又毫无意义的尘埃。
一切都凝固了。所有的杂乱,所有的破败,所有的气味,都在这死寂的黑暗里沉默着,共同构成一个冰冷、油腻、狭窄的囚笼。这里没有第二个人,从来都只有那个佝偻的身影独自与这些为伴。而此刻,连那唯一的身影也消失了,只留下这方寸之地,像一个被骤然掏空的、冰冷油腻的壳子,在惨白的月光下,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老兵孤独的、已经终结的岁月。那份意味,从未像此刻这般,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