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满床清梦压星河(1/2)
沈知言在洞庭湖心的荒岛上一住便是十日。
这种与世隔绝的日子,物资丰足得不像话,安逸得让人几乎忘了身逢乱世,唯有漫漫长夜的寂寞,像湖底的水草,悄无声息地缠上心头。
茶香漫过船舷时,夜色已如墨汁般泼满了洞庭湖。最后一抹天光挣扎着隐没在西陲天际,墨蓝色天幕骤然铺开,繁星似被天神失手打碎的钻石,先是稀疏几颗,而后争先恐后地亮起,越聚越密,终成一道横贯苍穹的璀璨银河——天与水无缝衔接,银河倒映在镜面般的湖面上,竟让人分不清哪是天、哪是水,仿佛整艘船都悬在了星河中央。
船头的炉火早已燃尽,只剩一点暗红余温,在夜色里忽明忽暗。
小酌了几杯的沈知言,裹紧了从随身空间取出的厚棉袍,斜倚在紫檀木躺椅上,抬眼望着这片前世在光污染严重的城市里,连做梦都不曾见过的壮丽。
风掠过芦苇荡,带着湖水的湿凉,拂过他的脸颊,也吹醒了藏在安逸下的清醒。
乌篷船随水波轻轻摇晃,万籁俱寂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风声穿苇如低语,水声拍船似轻吟,偶尔夹杂几声远方水鸟的低啼,转瞬便被无边寂静吞噬。
就在这极致的静里,一股诗意陡然漫上心头,他望着水中星汉灿烂,不觉低声吟诵:
“西风吹老洞庭波,一夜湘君白发多。醉后不知天在水,满船清梦压星河。”
诗句空灵悠远,裹着几分物是人非的清愁,像细针轻轻刺着耳膜。可念到最后一句,沈知言的声音骤然一顿,心境与诗人创作时截然不同——他无愁,反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开阔与宁静,从胸腔里炸开,漫遍四肢百骸。
他的“清梦”,不是醉后的伤怀,是挣脱家族桎梏、摆脱乱世裹挟、真正主宰自身命运的自在;这“星河”,不是水中虚幻的倒影,是他触手可及、能安身立命、可寄余生的广阔天地。
“‘满船清梦压星河’……”他喃喃重复,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,眼底却燃着亮得惊人的光。这诗句,竟像是为此刻的他量身定做,道尽了劫后余生的庆幸,也藏着破釜沉舟的决绝。
现在已是1948年深秋。
这片古老的土地,熬过了百年屈辱,在血与火交织的黑暗隧道里跋涉了太久太久,终于快要望见曙光。
可曙光来临前,往往是最烈的风暴。巨大的变革如地火奔涌,在地下翻滚、冲撞,蓄势待发,只待一个契机,便要喷薄而出,彻底重塑这片山河。
而脚下的湘省,从来都是风暴的中心。
“‘无湘不成军’——”这五个字从齿间溢出,沉甸甸的,带着血腥味。沈知言闭上眼,仿佛能看见无数湖湘子弟持枪上阵,看见战火燎原的战场,看见白骨露于野的荒芜,看见无数母亲倚门盼归,最终等来的却是一纸阵亡家书、一面招魂白幡。
从太平天国时湘军崛起,到抗战年间一场场绞肉般的血战,湖湘儿女的鲜血,几乎洒遍了国土每一处要冲。“一家一幡、户户缟素”,这八个字背后,是多少湖湘子弟破碎的家庭,多少无声的哀嚎。
沈家靠着祖上军功攒下万贯家业,却能在连绵战火中保全血脉,至今仍是单苗独传的地方望族,在湘地,怕是屈指可数。
这究竟是幸,还是更深的不幸?祖上在南京攒下的“洋财”,又沾染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因果与鲜血?
沈知言睁开眼,眼底的星光褪去,只剩一片明澈的冷意,像结了冰的湖面:“这乱世,本就是大鱼吃小鱼、快鱼吃慢鱼的修罗场。
沈家这棵树,外表光鲜亮丽,内里却只剩我这一根独苗,在那些豺狼虎豹眼里,可不就是最肥美、也最易下手的猎物?”
他今日的“仓皇而逃”,表面看是势单力薄的无奈之举,可只有他自己清楚,这是对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,开了上帝视角提前敏锐的规避。
守着茅草街的家产,他只会成为众矢之的,各路势力虎视眈眈,迟早会被吞得尸骨无存——何况再过两年,这新朝稳定社会秩序之时,终究会卷走自身所有身外之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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