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0章 霓虹怨影5(2/2)

天刚亮,码头的风还是硬的。易安和余娉并肩站在栈桥尽头,脚下木板被海水泡得发白发软,踩上去吱呀作响。远处灰蓝色的海面上浮着一层薄雾,像一张没铺平的塑料膜,太阳刚从云缝里探出头,光线被风撕得七零八落,落在两人身上,像一层冷霜。

“回吧。”余娉说,声音被风吹得发哑,“风太硬了,站久了头疼。”

易安没动,只把冻僵的手塞进风衣口袋,指尖碰到那只缺了舌的铜铃。铃身被海水泡过,边缘生出细小的绿锈,轻轻一碰,发出闷哑的“嗒”声,像有人隔着一层布咳嗽。她掏出铃,对着光看,内壁的“返”字已经被盐粒蚀得模糊,只剩一道浅浅的轮廓,像没愈合的疤。

“还留着?”余娉侧头问。

“留着。”易安把铃重新放回口袋,“得有人记得。”

两人往回走,木板在脚下发出空洞的回响,像敲一面破鼓。旅馆的门还虚掩着,前台没人,登记台上的台灯亮了一夜,灯泡上蒙着一层灰,光发乌。走廊尽头的小窗没关严,风从缝隙里钻进来,把窗帘吹得鼓一下瘪一下,像喘不过气的肺。

房间里,两张窄床依旧并排,床单皱巴巴,带着潮湿的盐味。易安把背包扔在地上,发出闷响,余娉弯腰去拉窗帘,动作太大,“哗啦”一声,阳光斜刺进来,落在她脚边,像一滩化开的铁锈。她愣了一下,忽然蹲下去,手指抠着地板缝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:“我昨晚梦见那孩子了。”

“哪个?”易安问,其实已经知道答案。

“没名字的那个。”余娉的手指在地板上来回划,“他站在水里,脸泡得发白发胀,眼睛却睁着,白多黑少,像两个被抠出来的洞。他冲我笑,嘴角一扯,皮就裂了,血是冷的,混着海水,一滴一滴往下掉。”

易安没接话,只走过去,蹲下身,把余娉的手从地板上掰开。掌心已经被木刺划出几道细小的红痕,渗着血珠,像被针扎过的玫瑰。她拿湿巾轻轻擦,动作慢,像在擦一件易碎的瓷器。

“疼吗?”

“不疼。”余娉摇头,眼泪却掉下来,砸在易安手背上,烫得惊人,“我就是……憋得慌。那孩子才十五岁,鞋还是新的,白边一点没脏。”

易安“嗯”了一声,把湿巾折成小块,按在余娉掌心,然后站起身,从背包侧面掏出半包压缩饼干,掰成两半,大的那块递给余娉,“吃点,胃里空,梦就更重。”

余娉接过,却没吃,只攥在手里,指节发白。阳光落在她睫毛上,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浮游,像一群无头苍蝇。易安走到窗边,把窗户一把推开,风呼地灌进来,带着海腥味,吹得桌上的纸巾盒“啪”一声掉在地上,几张白纸被风卷起,在屋里打着旋儿,最后落在床脚,像几只折翼的鸟。

“走吧。”易安说,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,“去吃点热的,再待下去,人得发霉。”

码头外只有一条老街,柏油路面被货车压得坑坑洼洼,积着昨夜的雨水,太阳一晒,水面浮起一层薄薄的油膜,映出扭曲的人影。街尽头有家面馆,铁皮屋顶,门口支着一口大铁锅,汤面滚着白沫,热气在冷风里凝成雾,又被风撕碎。

老板是个秃顶男人,见她们来,也不问,直接舀了两碗牛腩面,汤宽,葱多,辣椒油浮一层。易安把面端到靠窗的小桌,桌上还留着上一桌客人滴下的汤汁,她用纸巾胡乱擦了两下,坐下,掰开一次性筷子,把毛刺刮在碗沿,发出细碎的“嚓嚓”声。

余娉低头喝汤,烫得直吸气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她拿袖子抹了一把,继续吃,发出轻微的“吸溜”声。易安把碗里的牛腩拨到她碗里,自己只挑面条,吃得很快,却没什么声音,像在执行任务。

“胃里暖了,梦就轻了。”易安说,像是在解释,又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
余娉“嗯”了一声,把最后一口汤喝完,碗底朝天,像完成某种仪式。她抬头看易安,眼睛还红,却亮了一些,“接下来呢?”

“回城。”易安掏出手机,在桌上敲了两下,屏幕亮起,跳出一条未读消息:临江一中再次出现“返”字标记,校工凌晨在旧实验楼后墙发现红色喷漆,字迹新鲜,监控死角。

余娉凑过来看,眉头皱起来,“不是才清完?”

“清不完。”易安把最后一口面吃完,筷子搭在碗沿,发出轻响,“只要有人记得,就清不完。”

下午四点,车进临江。天色阴,云层压得很低,像一口倒扣的锅。一中校门比上次更旧,石狮子脑袋缺了半边,裂缝里长出枯草,风一吹,瑟瑟发抖。门口守着保安,见她们来,直接放行,像早已接到通知。

旧实验楼在后山,平时锁着,钥匙在总务处。易安没去找钥匙,直接从围墙缺口进去,缺口边缘的砖头上留着新鲜的蹬踏痕迹,像有人刚翻进去。楼体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,外墙爬满藤蔓,冬天叶子掉光,只剩枯茎,像老人手背的血管。

后墙根,红色喷漆歪歪扭扭,写着一个“返”字,高约一米,漆未干,边缘往下滴,像血。易安蹲下身,用指腹轻轻蹭了一点,漆粘在手纹里,猩红刺目。她凑近闻,有刺鼻的化学味,混着淡淡的腥味,像铁锈,又像海水的咸。

余娉绕到楼后,发现一扇破窗,玻璃碎了一半,边缘挂着布条,蓝白色,和校服同款。她用手机灯照进去,地上有脚印,42码,鞋底花纹和码头那具尸体一模一样。她心头一紧,喊易安来看。

易安翻窗进去,落地无声。屋里黑,手机灯扫过,一排排实验台,台面裂着缝,像干涸的河床。最里面的台子下,躺着一个人,脸朝下,手张开,像抱地。易安走近,翻过来,是秃顶面馆老板,脸发青,嘴角还留着油性笔痕迹:i’m nobody. 眼睛睁着,白多黑少,像两个被抠出来的洞。

余娉后退半步,手捂住嘴,把惊叫咽回去。易安蹲下身,用指尖阖老板的眼皮,没阖上,只得到一片冰冷的阻力。她忽然想起潜水时那具尸体,也是同样的眼睛,同样的“返”字,同样的红绳铜铃——只是这次,铃铛在老板口袋里,完好,舌在,轻轻一摇,发出清脆的“叮”。

法医赶到,尸体装袋,运走。易安和余娉被带到校警室做笔录,监控调出来,死角,什么都没拍到。总务处说,实验楼钥匙一直锁在抽屉,没人动过。保安说,夜里只听见猫叫,没见人。

易安坐在走廊长椅上,双手垂在膝间,指节无意识摩挲着口袋里的铜铃。铃舌完好,却像长了牙齿,每一次轻响,都咬她一下。余娉端来两杯速溶咖啡,纸杯烫手,她却在易安面前蹲下,仰头看她的眼睛,“不是我们漏了,是他根本没走。”

易安“嗯”了一声,接过咖啡,没喝,只是捧着,热气熏得眼眶发潮。她忽然想起面馆老板端面时的样子,手稳,笑纹堆在眼角,像真的在笑。可那笑背后,是什么?她不知道,只知道此刻自己手里握着的,是一团越来越大的黑,而灯,似乎不够亮了。

“下一步?”余娉问。

易安把咖啡放下,杯底与桌面发出轻响,像落子。她掏出手机,拨通一个号码,声音低而稳:“申请并案,临江、渡川、北海,所有‘返’字标记,全部归到魍先生名下。我要调他的原始数据,哪怕他在境外,也要把根刨出来。”

她挂了电话,抬头看走廊尽头。窗外,天已经黑透,路灯的光从玻璃门缝渗进来,落在她脚边,像一条细长的河。她站起身,把铜铃重新放回口袋,铃铛轻响,像一声极轻的叹息。

“走吧。”易安说,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,“去把灯一盏盏点亮,直到照到他为止。”

余娉点头,站起身,伸手拍了拍膝盖上的灰,然后插进口袋,与易安并肩。两人的影子被走廊的灯光拉得很长,又短回去,像锯子,却不再割人。风从窗缝钻进来,吹起她们的外套下摆,像两面临时升起的帆,鼓一下,又瘪下去,却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