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0章 反噬(1/2)
定北侯府的书房,在子时过后,依旧亮着灯。
灯火不是寻常内宅用的柔和烛台,而是几盏架在高处的青铜鹤形灯,灯盏里燃的是特制的牛油大烛,火焰稳定而明亮,将整间书房照得如同白昼,连紫檀木书架深处那些线装书脊上的烫金小字都清晰可辨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、略带辛辣的墨香,还有一种更沉稳的、属于上好木材和经年书籍混合的气息。
书房阔大,靠北墙是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,案后坐着定北侯谢凛。他今日未着官服,只穿了一身深紫色的家常锦袍,袍子上用银线绣着简洁的云纹,领口和袖口微微敞着,露出里面素白的里衣。他已过五旬,两鬓染霜,面容因长年军旅生涯和朝堂沉浮而显得棱角分明,眉骨很高,眼窝微陷,一双眼睛在烛火映照下,不见老态,反而沉淀着一种历经风浪后的锐利与沉静。他坐姿并不刻意挺直,甚至微微靠着椅背,但那种久居上位、执掌权柄养成的威仪,却无声地弥漫开来,让这间本就肃穆的书房,气氛愈发凝重。
谢知遥坐在书案左侧下首的椅子上,依旧穿着夜行时那身玄色劲装,只是外罩的披风已经除去,脸上的伪装也清洗干净,露出原本清俊却略带疲惫的面容。他坐得笔直,背脊如同绷紧的弓弦,手放在膝上,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曲。
苏绣棠坐在他对面,隔着书案一角的距离。她换下了夜行衣,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杭绸褙子,颜色清雅,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疏朗的竹叶纹,在灯光下若隐若现。头发重新梳理过,松松绾了个简单的髻,只用一根毫无雕饰的白玉长簪固定,几缕碎发垂在颈边。她脸上脂粉未施,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,是连日劳心费神和一夜未眠的痕迹,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,像被寒泉洗过,清晰地映着跳动的烛火。
书案上,摊开放着几份连夜整理出来的拓印件。最上面是金不换密账中关于精铁、硝石运输的记录,以及指向“瑞丰”皇庄的条目。旁边是那三张“灰隼”密信的摹本。下面则是王德安账册的关键部分。
苏绣棠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,不高,却字字清晰,像珠玉落在冰面上。
“金不换密账显示,近两年间,通过南洋走私渠道,共计运入京畿的精铁超过一万五千斤,硝石逾三千斤,仿制爪哇弯刀、枪头等军械部件无算。最终接收地点,七成以上指向京西‘瑞丰’皇庄。”她的指尖轻轻点在拓印件上那个皇庄的名字旁,“此皇庄登记在冯氏远亲名下,而冯氏,是二皇子母族承恩公府的本家。”
她抬起眼,看向谢凛,目光坦然而冷静:“这些军资,数量已足以武装一支数百人的精锐私兵,且持续不断。结合‘灰隼’密信中‘货已齐备,静待时机’的指令,其意图,恐非寻常贪渎或结党营私可比。”
谢凛的目光落在那些拓印件上,久久未语。他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,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,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。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,让他的表情显得更加深沉难测。
半晌,他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,带着久居高位者特有的、不容置疑的份量:“证据确凿,已非私怨。此乃动摇国本、图谋不轨之举。”他的目光扫过谢知遥,最后落在苏绣棠身上,“你们接下来,打算如何?”
“以静制动,不如先发制人。”苏绣棠迎着他的目光,声音依旧平稳,“二皇子一旦察觉金不换暴露,反应无非两种。一是断尾求生,迅速处理掉金不换、王德安乃至可能知晓内情的其他关键人物,销毁一切明面证据,将事情推给‘下属私自妄为’。二是反咬一口,利用其朝中势力,污蔑我们构陷皇子,甚至可能发动更直接的袭击,包括对知情者灭口,或制造事端转移视线。”
她顿了顿,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过一道看不见的线:“无论哪种,我们都将陷入被动。金不换和王德安若死,很多线索将断。若被反诬,即便最后能澄清,也会横生枝节,甚至可能让真正的主谋趁机隐匿或反扑。”
谢知遥这时接口,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冷意:“所以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,抢先下手。控制关键人证,固定物证,并在朝堂上制造声势,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,至少,不敢明目张胆地灭口或反扑。”
谢凛的目光在儿子和这位年轻女子之间转了一圈,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。他重新靠回椅背,手指停止了敲击。
“动作需快,需狠,需一击必中。”他沉声道,语气里带着沙场宿将下达军令时的决断,“金不换现在何处?”
“夜探之后,阿青已带人暗中监视其所有住所和常去之处。”谢知遥回答,“他本人昨夜宿在城南别院,今晨尚未出门。我们的人已将那别院外围控制。”
“不够。”谢凛摇头,“一旦风吹草动,他可能闻讯潜逃或自戕。必须立刻控制,秘密转移至绝对安全之处,严加看管。王德安在内务府,目标太大,且宫中眼线众多,不宜直接动,但需确保其无法销毁任何相关文书档案。”他略一沉吟,“侯府暗卫,可任你调遣。京畿西大营副将周振,乃我旧部,忠心可靠,我可修书一封,你持我手令前往,必要时可请他暗中策应,维持京城街面秩序,防止有人趁机作乱,但不可直接介入朝争。”
这是极大的支持,也意味着定北侯府正式站到了二皇子的对立面,且将自己的人脉和部分力量押上了赌桌。
谢知遥站起身,肃然拱手:“多谢父亲。”
苏绣棠也站起身,敛衽为礼:“谢侯爷深明大义。”
谢凛摆了摆手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道:“此事关乎社稷,非为一己之私。你们去吧,谨慎行事。”他顿了顿,看向苏绣棠,语气稍缓,“苏姑娘,你……自己当心。知遥,护她周全。”
“是。”谢知遥应道,目光与苏绣棠飞快地交汇一瞬。
丑时末,谢知遥携着父亲的手令和几名精干的心腹暗卫离开了侯府。他需要先去西大营见周副将,确保京城防务的某个环节在关键时刻不会成为障碍,同时调派更多可靠人手,准备对金不换实施秘密抓捕和转移。
苏绣棠则返回了城南别院。她不能留在侯府,这里需要她坐镇指挥,协调各方信息。
天将破晓时,阿青带着一身露水寒气闪身进了书房。
“姑娘,金不换的城南别院周围,一个时辰前增加了两队护院,像是得了什么风声,加强了戒备。但人还在里面,未曾离开。”阿青低声禀报,他的灰黑衣衫肩头被露水打湿了一片,“五皇子府那边,谢世子已经递了消息进去,约了辰时初刻在五皇子城西别院相见。”
苏绣棠坐在书案后,面前摊开着京城地图和几张写满字的纸。闻言,她点了点头:“加强戒备是意料之中。金不换可能只是例行谨慎,也可能听到了些许风声。告诉监视的人,务必隐匿,不要打草惊蛇。等谢公子那边安排妥当,立刻动手拿人,要快,要干净,绝不能让他有机会传出任何消息或自尽。”
“是。”阿青领命,又道,“王德安那边,我们的人混不进内务府核心,但买通了一个负责夜间洒扫的小太监,他说今晨看到王德安的心腹急匆匆去了档房方向,停留了约一刻钟才出来。”
苏绣棠的眼神微微一凝:“档房……他想提前销毁或转移可能的记录。时间紧迫了。”她迅速写下一张纸条,吹干墨迹,交给阿青,“立刻传给谢公子,王德安已有动作,需请侯爷设法,最好能找个由头,在今日之内,将王德安暂时调离内务府或控制起来,至少阻止他接触关键档案。”
阿青接过纸条,身影再次融入渐亮的晨光中。
辰时初刻,城西一处清幽雅致的别院。
这里不像皇子府邸那般规制严整,更像是文人雅士修身养性之所。庭院深深,花木扶疏,几竿翠竹掩映着月洞门,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通向深处的水榭。
谢知遥已换上了一身低调的墨色常服,腰间依旧佩剑,被一名青衣小厮引着,穿过庭院,来到临水的一间敞轩。
五皇子赵珩已经等在轩中。他今日也未着皇子冠服,只穿着一身云青色的素面杭绸直裰,腰间系着同色丝绦,头上用一根青玉簪束发,打扮得如同寻常富贵人家的读书公子。他正凭栏望着池中游鱼,听到脚步声,转过身来,脸上是惯有的温和笑意。
“谢世子,晨安。这么早请世子过来,叨扰了。”赵珩语气客气,抬手示意谢知遥落座。
轩中早已备好清茶点心。两人寒暄几句,谢知遥便不再绕弯子,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锦囊,双手奉上。
“殿下,昨日偶得一些东西,觉得事关重大,不敢擅专,特来呈请殿下过目。”谢知遥的语气恭敬而慎重。
赵珩接过锦囊,打开,里面是几页抄录工整的纸笺。他起初神色尚还轻松,但目光落在纸笺内容上时,那温和的笑意便渐渐凝固、收敛,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。他看得不快,一行行,一字字,手指偶尔在某个数字或地名上轻轻停顿。
轩内寂静,只有池中鱼儿偶尔跃出水面的轻微泼剌声,和远处隐约的鸟鸣。
良久,赵珩放下纸笺,抬起眼,看向谢知遥。他脸上的温和已经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皇子的、深沉的肃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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