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1章 奇案(2/2)
谢知遥在门外驻足,整了整衣冠,然后抬手,在门扉上轻轻叩了三下。
“进来。”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、带着些许苍老却依旧中气十足的声音。
谢知遥推门而入。
堂内陈设简朴,一桌,一榻,两椅,靠墙是多宝阁,阁上摆着些古籍和寻常摆件。正中一张紫檀木棋枰,枰上黑白子纵横交错,已至中盘。一身穿家常藏青色道袍、未戴冠、仅以一根乌木簪束发的老者,正独自对着棋局沉吟。
老者年约五旬,面容清癯,肤色是久经沙场风吹日晒后的古铜色,皱纹深刻,尤其眉间一道竖纹,不笑时便显得格外威严。他便是当朝定北侯,谢凛。
听到脚步声,谢凛并未抬头,只是手指拈起一枚黑子,在指间缓缓转动,目光依旧落在棋枰上。
“父亲。”谢知遥走到棋枰旁,躬身行礼。
谢凛这才抬眼,目光在自己唯一的儿子脸上停留片刻。那目光锐利如鹰,仿佛能穿透皮肉,直看到心底里去。他放下棋子,指了指对面的座位。
“坐。”声音平淡。
谢知遥依言坐下,腰背挺直。
“江南的事,了了?”谢凛开口,问的却不是京城。
“回父亲,主犯张猛已擒,口供、物证俱在,正在押解进京途中。相关余党,也已按律处置。”谢知遥答得简洁。
谢凛点了点头,目光重新落回棋局,似是无意地问:“与你同返京城的那位‘江南绣娘’,便是你信中提及的……重要盟友?”
谢知遥心头微凛,知道父亲看似不问,实则已掌握了不少情况。他不敢隐瞒,但也未全盘托出,只斟酌着道:“是。此女……于江南案中助力甚多,且其手中掌握了一些关键线索,与京城某些隐秘之事或有关联。儿子以为,或可引为助力。”
谢凛沉默了片刻,枯瘦的手指在棋盒中摸索着白子,发出轻微的哗啦声。
“你可知,”他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,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洞明与沉重,“京城这潭水,如今有多深?表面风平浪静,底下……可是能吞人的漩涡。”
谢知遥垂首:“儿子明白。正因水深难测,才需寻可靠的助力,厘清脉络。”
谢凛抬眼,目光再次看向儿子,那眼神复杂,有关切,有审视,也有一种深沉的无奈:“那位五殿下,近来圣眷颇隆。其母静妃娘娘,温良恭俭,在陛下面前……很能说得上话。”
这话看似在说五皇子和静妃得宠,实则点明了五皇子并非毫无根基,其背后有母妃的枕头风,有清流的声望,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潜势力。
谢知遥屏息听着。
谢凛继续道,声音压得更低了些,仿佛怕惊扰了这堂内的寂静:“陛下近年龙体,确不如前。虽仍乾纲独断,但精力难免有顾不到之处。底下的人,心思也就活络了。”他顿了顿,“‘如意斋’……那地方,背后确有宫里贵人的影子。具体是哪一位,老夫亦不便,亦不能深究。你只需知道,触之,须慎之又慎。”
这已是极为明确的警告。
谢知遥心中一沉,但仍问道:“父亲可曾听闻过‘灰隼’此代号?”
谢凛拈着棋子的手,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他抬起眼,目光变得格外幽深,像是想起了某些尘封已久、甚至不愿触及的记忆。
“灰隼……”他低声重复了一遍,那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与凝重,“许多年前……老夫似乎在兵部封存的、某次极其隐秘的军方行动卷宗末尾,瞥见过一眼。记录用的是密语,且那卷宗……后来据说是意外走水,焚毁了。”
他看向谢知遥,眼神锐利如刀:“你从何处得知此代号?”
谢知遥心中一凛,知道此事牵涉可能比想象中更深。他不敢直言江南刺客之事,只含糊道:“追查江南案时,偶然从犯人口中听闻,似与某些隐秘势力有关。”
谢凛深深看了他一眼,没有再追问。只是将那枚白子轻轻放在棋枰上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,发出清脆的一声“嗒”。
“行事,”他最终只说了两个字,声音沉如铁石,“需万分谨慎。保全自身,为上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望着庭中那几株苍劲的老松,背影在午后斜照的光线里,显得有些孤峭。
“若真有那么一日,”他的声音随风飘来,带着一种几不可察的疲惫,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需要老夫这把老骨头,在明面上……摇旗呐喊之时,自当尽力。”
这话,已是他能给出的、最重的承诺。
谢知遥起身,对着父亲的背影,深深一揖。
他知道,父亲虽未明言支持,但这默许,这提醒,这最后的承诺,已是难得。
当他回到城南别院时,日头已经西斜,天边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红。
书房里,琉璃灯已经点亮。苏绣棠依旧坐在书案后,面前摊开着几张刚送来的、墨迹未干的纸条。
见他进来,苏绣棠抬起头,目光沉静。
谢知遥将父亲的话,拣要紧的、能说的,低声转述了一遍。尤其是关于“灰隼”可能与军方隐秘行动有关,以及“如意斋”背后确有宫里贵人这两点。
苏绣棠静静听着,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,那节奏很轻,很缓,却带着一种思量的韵律。
就在这时,阿青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书房门口。
他走进来,身上带着一丝室外暮霭的凉意,对苏绣棠躬身道:“姑娘,有消息回传。”
“讲。”
“第一,‘如意斋’今日共有四批客人进入,其中可辨识的,有户部一位郎中的次子,有静妃娘娘宫中一名负责采买的太监,还有康王府的一位外管事。停留时间都不长,进出时皆神色如常。”
“第二,西市那家‘宝月胡商行’,确认上月曾售出过三斤‘寒石粉’。买主是个面生的中年人,付的是现银,未留姓名住址。但铺子伙计依稀记得,那人离开时,乘坐的马车帘子上,似乎有……一个模糊的、像是弯月的标记。”
“第三,我们的人在京兆尹旧档房蹲守时,听到两名老书吏私下闲聊,提及约两年前,南城曾发生过一桩奇案,一更夫夜半暴毙,死状安详,周身无伤,只在太阳穴发现一个极小的红点,当时仵作验不出所以然,最后以‘突发急症’结案。”
阿青的声音平稳,叙述清晰。
书房内,再次陷入寂静。
只有琉璃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,还有窗外渐渐浓重的暮色,一点点吞噬着天光。
苏绣棠的目光,从阿青脸上,移向桌上那张京城舆图,最终,落在那片用朱砂圈出的、代表皇城的区域。
她的指尖,在舆图上,沿着“如意斋”到皇城,再到西市,最后虚虚点在南城那个发生过“奇案”的位置,划出了一条看不见的、曲折的线。
“棋子已落,”她轻声说,声音在渐渐昏暗的房间里,显得格外清晰,也格外冷静,“棋局已开。”
她抬起头,望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切割的、越来越暗的天空:
“如今,就看我们的对手……如何应手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