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5章 归程(2/2)

苏绣棠握着那块还带着林微雨体温的令牌,铜质微凉,可心底涌起的暖意却将那股凉意驱散了。她看着眼前这个明明眼睛红肿、却努力挺直脊背的姑娘,想起初遇时她那副娇蛮大小姐的模样,想起后来一同经历风雨、渐渐交心,想起她义无反顾调动家族资源暗中相助的桩桩件件……

这不是一块令牌。

这是托付,是信任,是跨越了身份与性别、世俗与利益的,最赤诚的情谊。

她将令牌小心收进袖袋,然后伸出手,轻轻抱了抱林微雨。抱得很轻,很快,在周围那么多双眼睛注视下,这举动已算逾矩。可林微雨却像得到了莫大的安慰,紧紧回抱了她一下,在她耳边飞快地、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:

“江南诸事,尤其是我们暗中经营的那几条线,你放心,我都盯着。若有急事,按约定的方式联系。”

苏绣棠松开她,点了点头,目光深深望进她眼里:“保重。”

林微雨重重点头,泪中带笑:“待京城事了,我必北上寻你!到时候,你可要请我吃最好的酒楼,看最红的戏!”

送别的队伍重新动了起来。

车队沿着官道缓缓前行,前往运河码头换乘官船。苏绣棠坐在马车里,掀开车帘一角,回望那座渐渐远去的长亭,回望亭边那些依旧站在原地挥手的身影。杏黄色的那一点,在晨光里格外醒目,像一枚钉在离别画卷上的、鲜活的印章。

马车辘辘,约莫半个时辰后,抵达了运河码头。

码头上早已清场,只停泊着三艘官船。主船最大,船身漆成沉稳的玄青色,桅杆高耸,帆是深褐色的硬帆,此刻收拢着,像巨鸟收起的翅膀。船头插着钦差旌节,节旄在晨风里轻轻飘动。两侧各有一艘稍小的护卫船,船身吃水不浅,显然载满了护卫的兵士。

谢知遥先一步下马,走到苏绣棠的马车旁,很自然地伸手,虚扶了她一把。

他的手掌宽大,掌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,触到她手腕时,力道恰到好处,既稳住了她的身形,又保持了得体的距离。两人目光短暂交汇,他眼里有询问,她微微颔首,表示无碍。

“水路虽比陆路慢些,却安稳得多,易于布防。”谢知遥的声音不高,恰好能让她听清,“我已调了水师精锐沿途护送,明哨暗哨都安排妥了。船上也清查过三遍,绝无问题。”

苏绣棠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扫过码头周围。看似平静,可那些搬运货物的脚夫、蹲在岸边补网的渔人、甚至是远处茶棚里喝茶的客商,站姿、眼神、乃至呼吸的节奏,都隐隐透出训练有素的痕迹。是阿青提前布置的锦鳞卫,还有谢知遥的亲兵,早已化整为零,将这片码头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。

她心下稍安,正要举步登船,码头石阶边,一个蹲着抽旱烟的老农忽然起身,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,踉跄着朝这边撞来。

阿青身影一闪,已挡在苏绣棠身前。

那老农却只是虚晃一下,在靠近阿青的瞬间,将一个揉得极小的纸团塞进他手里,然后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土,嘴里嘟囔着“路滑路滑”,佝偻着背,慢吞吞走开了。

阿青面色不变,迅速展开纸团,只瞥了一眼,眼神便沉了下来。他转身,走到苏绣棠身边,压低声音:

“姑娘,京中刚传来的急讯,‘灰隼’昨日傍晚曾出现在城西‘如意斋’附近,形迹可疑。我们返京的消息……恐怕已经泄露了。”

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。

运河的水缓缓流淌,拍打着石砌的码头,发出单调的哗啦声。远处有船工吆喝的号子,混着鸥鸟的鸣叫,一切都显得平常而安宁。可在这安宁底下,却有无形的暗流,正从北方那个权力中心蔓延过来,试图缠绕上这条即将北上的船。

苏绣棠垂眸,看着阿青掌心里那枚小小的纸团,纸是普通的桑皮纸,字迹潦草,是用炭笔匆匆写就,显然传递得极其仓促。她的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着那块冰凉的林家令牌,又触到另一侧袖袋里,那枚属于三皇子的铜牌。

该来的,总会来。

她抬起头,望向北方。天际有薄云,云层后是看不见的、遥远而巍峨的宫城轮廓。那里有她必须面对的终极仇敌,有她必须厘清的层层迷雾,有她必须走完的、最后一段染血的路。

“知道了。”她的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,“启程吧。”

她转身,不再看那老农消失的方向,也不再看码头上任何一张或许藏着深意的面孔,只是提起裙摆,稳稳踏上了连接官船与码头的厚重跳板。

谢知遥跟在她身后半步,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,手始终按在剑柄上,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的猎豹。

跳板微微晃动,脚下是墨绿色的、深不见底的运河水。苏绣棠一步一步往前走,玄青色的官服下摆扫过木板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走到船舷边时,她停下,回身,面向码头。

那里,杭州知府带着官员们还在躬身相送;更远处,似乎还有未曾散去的百姓身影。她抬起手,对着那个方向,郑重地揖了一礼。

风忽然大了些,吹动她肩上的银狐毛,也吹动她鬓边一丝碎发。她立在船头,身姿挺拔如竹,在渐起的晨风里,像一杆即将刺破迷雾的标枪。

船工解开了缆绳。

跳板被抽回。

沉重的船锚在绞盘转动声中,带着湿淋淋的水草和淤泥,缓缓离开河床。

主船巨大的硬帆被水手们合力升起,帆布吃住了风,鼓胀起来,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噗噗声。船身微微一震,开始缓缓移动,离开码头,驶向运河宽阔的主航道。

两侧的护卫船也同时起锚升帆,一左一右,呈犄角之势,护着主船前行。

苏绣棠没有立刻进舱。

她依旧站在船头,手扶着冰凉的木制栏杆,望着两岸的景色在视野里缓缓后退。整齐的稻田,绿意正浓,稻穗刚开始灌浆,在风里形成一波一波的绿色浪涛;桑树林连成片,叶子肥厚,是喂养春蚕的好料;粉墙黛瓦的村落,炊烟袅袅升起,融进淡青色的天光里;更远处,杭州城的轮廓渐渐模糊,最终化为天际线上一抹淡淡的青灰色影子。

这里是她重振旗鼓的起点,是她织就第一匹锦、救下第一个人、落下第一枚暗子的地方。这里的烟雨曾润湿过她的眼眶,这里的风也曾吹散过她心头的阴霾。如今要离开了,心头说不上是不舍,还是释然,只是沉甸甸的,像装满了东西,却又空落落的。

肩头忽然一暖。

一件墨色绣金的披风,轻轻落在了她身上。披风还带着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,以及淡淡的、清冽的松柏气息。

谢知遥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,同样望着前方蜿蜒的河道,声音随着风飘过来:

“京中局势,我们已有准备。‘如意斋’的账房,‘灰隼’的真实身份,还有那位藏在最深处的‘王爷’……回去之后,便逐一清算。”

他的语气很平淡,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计划,可每一个字里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。那不是安慰,是承诺,是并肩作战的誓言,是刀刃将要出鞘前的沉静。

苏绣棠拢了拢肩上的披风,指尖触到绣纹细腻的凸起。运河上的风带着水汽,扑在脸上,凉丝丝的,驱散了初夏午前的些许燥意。她轻轻呼出一口气,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里化作一团白雾,又很快消散。

“江南烟雨,润物无声。”她望着前方水天相接处,那里有鸥鸟掠过水面,翅尖点起一圈涟漪,“京城风云,却最是伤人。此番归去,只怕……”

她顿了顿,没有说完。

但谢知遥听懂了。他侧过脸,看了她一眼。晨光从侧面打过来,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,阴影里,那双眼睛清澈依旧,却又深得像藏了整个寒冬的雪,冷而静,静而韧。

“无妨。”他只说了两个字。

船行平稳,破开墨绿色的河水,留下两道长长的、逐渐扩散的尾迹。护卫船的帆影倒映在水里,随着波纹晃动,像巨鸟在水中滑翔。运河两岸的垂柳、石桥、村落、田野,都成了缓缓移动的背景,沉默地目送着这支北上的船队,驶向那片更浩瀚、也更莫测的水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