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4章 棋局(2/2)
他顿了顿,俯下身,俯到与张猛视线平齐的高度,那双深得像古井的眼睛直直盯着张猛,盯着那双因为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:
“太师是如何灭口的,你心知肚明。林文渊,三朝元老,太子太师,文华殿大学士——这样的身份,这样的地位,他们杀起来,可有半分犹豫?”
他的声音压得更低,低得像毒蛇吐信时的嘶嘶声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,扎进张猛最脆弱、最不敢触碰的地方:
“你对他们而言,已是弃子。且是……知晓内情的弃子。”
弃子。
两个字,轻得像羽毛,却重得像千斤巨石,狠狠砸在张猛心头,砸得他眼前一黑,几乎晕厥。他的身体猛地一震,然后瘫软下去,像一摊烂泥,瘫在冰冷的石凳上,瘫在那副沉重的铁链里,再也起不来了。
只有那双眼睛,还睁着,睁得很大,很大,瞳孔里最后一点顽固的光,终于熄灭了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、深不见底的恐惧,和恐惧深处,那种近乎绝望的、对生的渴望。
他的嘴唇哆嗦着,哆嗦了很久,很久,久到油灯里的灯油又短了一截,灯焰开始摇晃,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青石墙上,影子随着火光晃动,扭曲变形,像三个在炼狱里挣扎的魂灵。
然后,他终于开口,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,像破风箱漏气,又像垂死之人的喘息:
“我……我说……”
苏绣棠的手,在袖中微微收紧。
她的指尖触到袖袋里那枚冰凉的铜牌——三皇子给的令牌,正面刻着“叁”字,背面刻着盘龙。铜牌很凉,可她的掌心在出汗,汗是冷的,黏腻的,像某种无声的紧张。
但她面上依旧平静,只是从矮几上拿起一份空白的认罪书,和一支蘸好了墨的笔,轻轻推到张猛面前,推到他被铁链锁住、却还能勉强活动的手边:
“说出你所知的一切。谁是你在朝中的上线?白莲组织在江南还有哪些据点?与哪些官员有牵连?”
她的声音缓了些,可缓底下依旧涌动着不容置疑的力量:
“这是你唯一能戴罪立功,或许……能保全血脉的机会。”
笔尖的墨,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。
张猛的手颤抖着,伸向那支笔。指尖触到笔杆冰凉的竹质时,猛地一颤,像被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,可最终还是重新伸出,紧紧握住了笔杆,握得很紧,紧得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。
然后,他开始说。
声音起初很轻,很乱,语无伦次,像梦呓,像谵语。可渐渐地,变得清晰,变得连贯,变得……滔滔不绝。
他说那个穿宝蓝色锦袍、戴玉扳指的客商,代号“灰隼”。他从没见过“灰隼”的真容,每次见面,“灰隼”都戴着人皮面具,声音也经过伪装,可有一次,“灰隼”抬手时,袖口滑落,露出手腕上一道疤——一道很特别的疤,弯月形,颜色比周围皮肤浅,像是旧伤,可伤口的边缘很整齐,不像刀剑所伤,倒像……被什么特殊的利器刻意割出来的。
他说“灰隼”从不说自己的身份,只传递指令,指令都来自京城。有一次,“灰隼”酒后失言,提到“那位王爷”,提到“王爷”对江南的布局,提到“王爷”需要军械,需要钱粮,需要……一条能直通海外的路。
他说江南官场上,已经被渗透的官员,他知道的有七个——杭州知府陈观的通判,姓赵,四十多岁,精瘦,左眼有疾,看人时总是眯着;漕运衙门的副使,姓钱,好酒,赌瘾极大,欠了一屁股债;水师里,除了他自己,还有一个参将,姓孙,驻防舟山,负责外海巡逻,经常“误放”一些不该放的船进出……
他说白莲组织在江南的据点,除了已经被捣毁的南洋商号、朱雀舫、灵隐寺后山密室,还有三个——城北的“福来茶馆”,表面是茶馆,实则是传递消息的中转站;城南的“仁济药铺”,药铺后院有密室,藏着不少违禁药物;还有西湖边上一座不起眼的画舫,船名“采莲舟”,每月十五,会有重要人物在船上密会……
他说了很多,很多,说到口干舌燥,说到声音嘶哑,说到握笔的手都在颤抖,墨汁滴在认罪书上,滴出一个个丑陋的、暗黑的圆点。
苏绣棠静静听着,没有打断,只是偶尔在关键处,轻声追问一句。
谢知遥依旧站在她身侧,抱着手臂,目光落在张猛脸上,落在那张因为恐惧和急于求生而扭曲的脸上,眼底深处有一种复杂的、近乎悲悯的东西——不是同情,而是一种看透了人性丑恶之后,沉淀下来的、近乎疲惫的清醒。
墙角阴影里,还坐着一个人。
是个老者,约莫六十上下,穿着半旧的青衫,面皮清瘦,眼窝深陷,手里拿着一支笔,面前摊着一本册子,册子上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。他是行辕的师爷,姓周,干了三十年的刑名,见过太多犯人,听过太多口供,可此刻,他下笔的手,依旧很稳,稳得像用尺子量过,每一个字都工整清晰,每一处细节都记录详实。
只是偶尔,在张猛说到某些关键处时,他会抬起头,瞥一眼张猛,瞥一眼那双因为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,瞥一眼那张因为急于求生而扭曲的脸,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、近乎讥诮的光——那是看透了人性丑恶之后,沉淀下来的、近乎麻木的洞明。
终于,张猛说完了。
他瘫在石凳上,像一条被抽干了骨头的鱼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汗水已经将囚服浸透,灰色的布料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瘦削而狼狈的轮廓。他的手还握着笔,可笔尖已经垂落,墨汁在认罪书上滴出一片污浊的痕迹。
苏绣棠拿起那份认罪书,看了一眼,然后递到周师爷面前。周师爷接过,仔细核对了一遍,点了点头,将认罪书重新推回张猛面前,声音很平,没有起伏:
“画押。”
张猛的手颤抖着,伸向印泥,蘸了红,然后在认罪书的末尾,按下一个鲜红的、颤抖的指印。指印的纹路很清晰,可边缘模糊,像一颗滴在纸上的、绝望的血泪。
做完这一切,他彻底瘫软下去,再也起不来了。
两个守卫进来,将他架起,拖出审讯室,拖上那条长而陡峭的石阶,拖进地面那片苍白而稀薄的日光里,拖进那个等待他的、不见天日的囚笼。
审讯室里,又恢复了寂静。
只有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,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、那种混合了铁锈、血腥、腐朽的、令人窒息的气息。
苏绣棠站起身,玄色的裙摆扫过青砖地面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她走到墙边,摘下那盏油灯,举到眼前,灯焰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,光影深处,那双眼睛亮得惊人,亮得像两点寒星,寒星深处,映着刚刚过去的那场审讯,映着张猛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,映着那些从他口中吐出的、令人心惊的真相。
许久,她放下油灯,转身,走出审讯室。
谢知遥跟在她身后,周师爷抱着那本写满了口供的册子,走在最后。
三人走上石阶,一步一步,走向地面,走向那片苍白而稀薄的日光,走向行辕深处那间书房。
书房里,灯已经点起了。
不是一盏,是整整十二盏铜灯,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。正中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桌上,摊着一张江南的地图,地图上已经用朱笔画了许多圈,许多线,许多标记——那是之前已经掌握的据点,已经捣毁的窝点,已经擒获的叛徒。
苏绣棠走到桌边,周师爷将口供册子放在桌上,翻到最后一页,上面记录着张猛吐出的那些新线索——
“灰隼”。
“那位王爷”。
七个被渗透的官员名字。
三个新的据点。
还有……京城“如意斋”的账房先生。
苏绣棠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,从杭州移到京城,从江南移到那片更深的、更复杂的、暗流涌动的政治中心。她的指尖在“如意斋”三个字上顿了顿,然后轻轻一点,点在虚空中那个看不见的、却已经深深烙进心里的位置:
“这京城的水……”
她的声音很轻,轻得像自语,却清晰得能让房间里每个人都听见:
“看来比我们想象的,还要深得多。”
她抬起头,看向窗外。窗外,天色已经暗了下来,暮色四合,将整座杭州城笼罩在一片沉沉的、近乎墨蓝的夜色里。夜色深处,有点点灯火亮起,灯火昏黄,在渐浓的夜色里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,眼睛深处,藏着太多看不见的阴谋,太多未解的谜团,太多……等待被揭开的真相。
而她,已经准备好了。
准备好走进那片更深的水,走进那片更浓的夜,走进那个更大的、更复杂的、注定要以血收场的棋局。
“是时候,”她轻声说,声音很轻,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决意,“准备回京了。”
话音落下,夜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点天光。
而黎明,还在很远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