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1章 军痕(2/2)
“不知?”苏绣棠的声音依旧很平,可平底下涌动着某种令人胆寒的东西,“那这个印,是谁盖的?”
她的手指狠狠戳在那个诡异的符号上,戳得纸面哗啦作响。
吴主管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,像风中的落叶。他的额头抵着地砖,地砖冰凉,可他的额头在出汗,汗混着灰尘,在砖面上洇开一片污浊的湿痕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可最终只是发出一声绝望的、近乎呜咽的呻吟。
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一个守卫匆匆进来,单膝跪地,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:
“禀大人,军械司的老工匠刘三,已经带到。”
苏绣棠的目光从吴主管身上移开,移向门外。晨光已经完全亮起来了,光从门缝里漏进来,漏在青砖地上,漏在那些堆得像小山的账册上,漏在吴主管抖得像筛糠的身体上,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,也将一切丑陋和不堪,都照得无处遁形。
“带进来。”她的声音很冷,冷得像深冬的冰。
守卫领命而去,片刻后,带着一个老者进来。
老者约莫六十上下,个子矮小,背驼得厉害,穿着粗布的工服,工服上沾满了油污和铁锈,颜色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灰白。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,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污渍,那是常年摆弄铁器留下的痕迹。手很粗糙,指节粗大,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,茧子是暗黄色的,在晨光里泛着皮革般的光泽。
他是刘三,军械司资历最老的工匠,在弓弩制作这一行干了四十年。
见到苏绣棠,他跪下磕头,动作迟缓而僵硬,显然腿脚已经不太灵便。声音嘶哑,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:
“小人刘三,参见大人。”
苏绣棠抬手示意他起身,然后从袖中取出那支用油纸包裹的弩箭,拆开油纸,将箭递到他面前:
“刘师傅,看看这支箭。”
刘三伸出那双粗糙的手,接过箭。他的动作很慢,很稳,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。他将箭举到眼前,借着从门缝漏进来的晨光,仔细端详。
从箭簇到箭羽,从箭杆到箭尾,一寸一寸,一丝不苟。
看了很久,久到房间里的空气都开始凝固,久到吴主管跪在地上的身体开始僵硬,久到窗外的操练号角声都停了,停了之后是更深的死寂,死寂里只有刘三粗重的呼吸声,和手指摩挲箭杆时细微的沙沙声。
然后,他抬起头,那双浑浊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,太快了,快得抓不住。
“大人,”他的声音很轻,轻得像叹息,“这支箭……是小人做的。”
苏绣棠的瞳孔微微一缩。
刘三的手指在箭杆上轻轻摩挲,摩挲着那些细密的、螺旋状的纹路:“这种纹路,是小人独创的刻法。用特制的刻刀,在箭杆上刻出螺旋槽,槽深三分,宽一分,槽与槽之间的间距也是固定的。刻好之后,再用特制的药水浸泡,药水渗进木纹,能让箭杆更坚韧,射出去时也更稳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这种刻法很费工夫,一支箭要刻整整一天。所以小人很少做,只有……只有应特别的要求时,才会做。”
“特别的要求。”苏绣棠的声音很平,没有起伏,“谁的要求?”
刘三的嘴唇哆嗦了一下,眼神开始躲闪。他的手在箭杆上无意识地摩挲,摩挲得很快,很快,快得几乎要擦出火星。
“刘师傅。”苏绣棠的声音沉了下去,沉得像浸了水的铁,“这支箭,两天前,在灵隐寺禅院里,射杀了一位朝廷重臣。如果你知道什么,最好现在就说出来。否则——”
她顿了顿,没有说下去,可那未尽之意,比说出来的更让人胆寒。
刘三的身体开始发抖,抖得比吴主管还厉害。他的额角渗出冷汗,冷汗混着脸上的污渍,淌下来,在下颌处汇成浑浊的汗滴,汗滴砸在地上,砸在青砖上,发出细微的啪嗒声。
“小人……小人……”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,“小人是被逼的……张副将……张副将逼小人做的……他说……说是用来猎杀江里的大鱼……小人真的不知道……不知道是用来杀人的……”
张副将。
张猛。
苏绣棠的手指收紧了,紧得指甲彻底陷进掌心,陷出血来。血顺着指缝往下淌,滴在地上,滴在青砖缝里,滴进那些积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里。
“除了这支,还有多少?”她的声音很冷,冷得没有一丝温度。
“还、还有……”刘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还有四十九支……张副将一共要了五十支……说是……说要配十艘船的弩机……每艘五支……”
五十支。
和批条上的数字,一模一样。
苏绣棠抬起头,看向窗外。窗外,晨光已经大亮,天是那种雨后初霁的湛蓝,蓝得透明,蓝得耀眼。可她知道,在这片耀眼的蓝天下,在那片看似平静的西湖水面上,在那支纪律严明的水师里,藏着一条毒蛇,一条已经潜伏了太久、终于要露出毒牙的毒蛇。
而她要做的,就是在毒牙咬下来之前,捏住它的七寸。
“刘师傅,”她的声音缓了些,可缓底下依旧涌动着令人胆寒的东西,“你说的这些,可敢当庭作证?”
刘三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,像风中的落叶。他抬起头,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,恐惧深处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哀求:
“大人……小人……小人不敢……张副将他……他会杀了小人的……”
“他杀不了你。”苏绣棠的声音很稳,稳得像磐石,“从此刻起,你会被严密保护。只要你肯作证,我保你性命无忧。”
刘三的嘴唇哆嗦着,还想说什么,可最终只是点了点头,点得很轻,很慢,慢得像用尽了全身力气。
苏绣棠转身,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吴主管,声音冷得像冰:
“吴守义,军械司报废军械的记录被人篡改,印章被人盗用,你身为主管,难辞其咎。从现在起,革去官职,收押候审。待此案了结,再行定罪。”
吴主管的身体猛地一颤,然后瘫软下去,像一摊烂泥,瘫在冰冷的地砖上,再也起不来了。
苏绣棠不再看他,只是对身边的守卫吩咐道:
“将刘师傅带到安全的地方,严加保护。没有我的命令,任何人不得接近。”
守卫领命,上前搀起刘三。刘三的腿已经软了,几乎站不住,被两个守卫架着,踉踉跄跄地往外走。走到门口时,他忽然回过头,看了苏绣棠一眼,那双浑浊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,太快了,快得抓不住。
然后他转身,消失在门外那片渐亮的天光里。
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,只有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,和吴主管瘫在地上时微弱的、近乎呜咽的呻吟声。
苏绣棠站在原地,站了很久。
她的目光从桌上那些堆得像小山的账册上移开,移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,移向天空下那片沉默的西湖,移向西湖深处那片看似平静、实则暗流涌动的水域。
她的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,剑柄冰凉,可她的掌心在出汗,汗是冷的,黏腻的,像某种无声的恐惧。
恐惧不是因为张猛,不是因为那条毒蛇,而是因为这件事背后的东西——一个水师副将,一个在谢知遥麾下干了十年、被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,居然是白莲组织安插进来的内应,居然在军械司的眼皮子底下,盗用印章,篡改记录,私制军械,甚至……用它来杀人。
而这样的人,在水师里,在江南官场上,在朝堂之中,还有多少?
她的手收紧了,紧得指节发白。
然后她转身,走出小楼,走进那片渐亮的天光里。谢知遥跟在她身后,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,一声,又一声,像某种坚定而不容置疑的宣告。
宣告着这场较量,已经进入了最后的、最残酷的阶段。
而他们,没有退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