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5章 紫衣(2/2)

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封信上,落在那个未写完的句子上,落在那些熟悉的笔画里:“除非……”

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,像暗夜里突然划过的闪电,照亮了某些一直被忽略的角落。她想起当年查抄萧贵妃宫室时,那些宫人的口供里,有一个老嬷嬷曾说过一句奇怪的话:“贵妃娘娘有时候像两个人,白天一个样,夜里一个样……”当时只当是老人家的糊涂话,没有深究。

她又想起,在萧贵妃的籍贯档案里,记载着她有一个孪生妹妹,自幼体弱,三岁时就被送到城外的白云观寄养,说是要借道观的灵气续命。后来那孩子再没回过家,家中人也绝口不提,时间久了,几乎没人记得萧家还有这么一位二小姐。

“孪生姐妹……”苏绣棠喃喃自语。

就在这时,书房外传来极轻极轻的脚步声。

脚步声从密道方向传来,很轻,轻得像猫走过棉絮,可在这死寂的地下空间里,却清晰得让人心惊。脚步声由远及近,停在了书房门外。

苏绣棠和谢知遥对视一眼,同时闪身,藏到了书架后的阴影里。

门被推开了。

进来的是个女子。

她穿着深紫色的长裙,裙摆很长,拖在地上,布料是上好的云锦,锦面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的蔓草花纹,花纹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,像暗夜里流动的水波。外罩一件同色的披风,披风领口镶着一圈雪白的狐毛,狐毛柔软,衬得她露出的那截脖颈格外白皙。脸上蒙着一方轻纱,纱是半透明的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光洁的额头。

那双眼睛……

苏绣棠在阴影里屏住了呼吸。

眼睛很大,眼尾微微上挑,描着深黑色的眼线,瞳孔是深褐色的,深得像两口古井,井底映着跳动的烛火,也映着书房里熟悉的一切。她的眼神在书房里缓缓扫过,从书架到书桌,从文房四宝到桌上摊开的那封未写完的信,目光平静,平静得像在看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物事。

她走到书桌前,拿起那封信,看了一眼,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铜盒,打开盒盖,盒里是特制的药水,药水无色,却有一种刺鼻的气味。她用指尖蘸了点药水,涂在信纸上——信纸上那些字迹遇水后迅速溶解,化作一滩淡褐色的污渍,污渍在纸面上蔓延,很快将整张纸都染成了褐色。

然后她将信纸团成一团,扔进桌边的铜盆里,又从怀中取出火折子,吹亮,扔进铜盆。纸团遇火即燃,腾起一团青色的火焰,火焰很快熄灭,只剩下一小撮灰烬,灰烬在盆底堆成小小的一丘,像一座微型的坟。

做完这一切,她走到书架前,从最上层抽出一本《道德经》,翻开,书页是空心的,里面藏着一卷用油纸包裹的东西。她将油纸包取出,小心展开——里面是一张地图,地图上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路线,正中用朱笔画着一个圈,圈里写着三个字:三潭印月。

她看着那张地图,看了很久,久到油灯里的灯油又短了一截,灯焰开始摇晃,在她深紫色的裙摆上投下晃动的、不安的光影。

然后她将地图重新包好,放回书页夹层,将书插回书架。转身,准备离开。

就在她转身的瞬间,脸上的轻纱被书架突出的木角勾了一下,纱滑落了一半,露出下半张脸。

那是一张与萧贵妃有八分相似的脸。

同样的鹅蛋脸型,同样的琼鼻樱唇,同样的下颌线条。可细看之下,又有不同——萧贵妃的嘴角天生微微上翘,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;而这女子的嘴角却是平的,甚至有些下垂,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。萧贵妃的唇色总是鲜艳的,像熟透的樱桃;而这女子的唇色很淡,淡得像褪了色的花瓣,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。

最大的不同在眼神。

萧贵妃的眼神总是带着三分媚、三分傲、三分算计,看人时眼波流转,像带着钩子;而这女子的眼神却是冷的,冷得像深冬的冰,冰下封着某种更深的、近乎绝望的东西。

轻纱滑落的瞬间,她的手指极快地抬起,将纱重新拉好,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。可那惊鸿一瞥,已经足够。

苏绣棠在阴影里,握紧了袖中的短刃。

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脚步顿了顿,目光在书房里又扫视了一圈,从书架到书桌,从铜盆里未散尽的青烟到油灯跳跃的火焰,最后停在书架后的那片阴影上。

阴影很深,深得像墨。

她看了片刻,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、近乎讽刺的弧度,然后转身,走出了书房。脚步声在密道里渐渐远去,最终消失在黑暗的尽头。

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。

苏绣棠和谢知遥从阴影里走出来,走到书桌前。铜盆里的灰烬还冒着最后一丝青烟,烟很淡,淡得几乎看不见,却带着纸张燃烧后特有的焦苦味,混着空气中残留的、女子身上淡淡的檀香气,形成一种奇异的、令人微微眩晕的气息。

“是她。”苏绣棠的声音很低,低得像耳语,“萧贵妃的孪生妹妹……萧淑妃。”

谢知遥走到书架前,抽出那本《道德经》,翻开,取出油纸包,展开地图。地图上的标注极其详尽,从杭州城到西湖,从西湖岸边到三潭印月岛,每一条路线、每一个接应点、每一处伏兵位置,都写得清清楚楚。地图右下角,用朱笔画着一个符号——一只展翅的凤凰,凤尾拖出三道火焰,火焰末端缠绕成某种古老的咒文。

符号旁边,写着一行小字:

“壬寅年五月二十,子时三刻,凤主临世,山河易色。”

五月二十,就是两天后的月圆之夜。

子时三刻,夜深人静,月到中天。

苏绣棠的目光落在那行字上,落在那只凤凰上,落在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标注上。她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,从杭州城移到西湖,从西湖移到三潭印月,最后停在那座被朱笔圈起来的岛屿上。

岛屿的形状在图上被画得很详细,甚至标出了三座石塔的具体位置,标出了塔下深潭的水深,标出了连接岛屿与岸边的、隐秘的水下通道。

“她想在那里……”苏绣棠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决意,“登基。”

谢知遥将地图重新包好,收进怀中:“有了这个,我们可以提前布置。”

“但还不够。”苏绣棠转身,看向书房外幽深的密道,“我们必须知道,她具体要怎么做。那场所谓的‘登基大典’,那场要‘山河易色’的仪式……究竟藏着什么玄机。”

她的目光又落回铜盆里那撮灰烬上。灰烬已经完全冷却,成了小小的一堆,在铜盆底部堆成绝望的形状。

“还有两天。”她低声说,像在对自己说,又像在对这片黑暗说,“两天之内,一定要找到她,一定要问清楚——二十年前的恩怨,为什么要拖到今天,为什么要拉上整个江南,为什么要用这么多人的命……来陪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