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4章 爪哇(2/2)

“因为你们当中,有人不想陪着睿亲王一起死。”苏绣棠的声音依旧平静,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,“有人意识到,这场赌博的赢面越来越小,所以……选择了更明智的路。”

她将文书往前推了推,推到阿卜杜勒面前。文书摊开的那一页,右下角有一个鲜红的指印,指印的纹路清晰可辨,旁边用南洋文字签着一个名字——那是阿卜杜勒最信任的副使,跟随他十年的心腹。

阿卜杜勒盯着那个指印,盯着那个名字,盯着那熟悉的笔迹,眼睛慢慢睁大,瞳孔里最后一点光芒也熄灭了,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。

他沉默了很长时间,久到桌上的烛火又短了一截,烛泪堆在烛台上,凝结成扭曲的、琥珀般的形状。久到远处港口的涛声里开始夹杂进号角的鸣响,那是水师战船集结出港的信号,呜呜的声音低沉而悠长,透过石壁的缝隙传进来,变得模糊而遥远,却依旧能听出其中蕴含的、金铁般的肃杀。

终于,他抬起头,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漏气:“你们……想让我做什么?”

“合作。”苏绣棠言简意赅,“告诉我们爪哇舰队的详细情况——船型、数量、火力配置、航行路线、指挥官的习惯……所有你知道的。还有,白莲组织里那个代号‘紫衣’的人,究竟是谁。”

阿卜杜勒的嘴唇哆嗦着,眼神在苏绣棠和通译官之间来回移动,像是在权衡,又像是在挣扎。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,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,淌进衣领里,将深青色的囚衣领口洇湿了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

“如果我说了……”他的声音很轻,轻得几乎听不见,“我能得到什么?”

“活着。”苏绣棠的回答简单而直接,“体面地活着,以爪哇国特使的身份,在合适的时机被释放回国。当然,前提是爪哇国放弃对白莲组织的支持,与大永重新建立正常的朝贡关系。”

她顿了顿,补充道:“你也可以选择不说。但那样的话,我们会用你副使提供的证词,加上从南洋商号、朱雀舫缴获的物证,向爪哇国发出正式照会。届时,你的国王陛下会知道,他最信任的特使不仅任务失败,还将所有机密和盘托出——无论你说与不说。”

阿卜杜勒的脸色彻底灰败下去。

他低下头,看着自己被皮绳缚住的双手,看着那双曾经签署过无数贸易协定、接收过无数珍宝贡品的手,此刻却只能无力地搁在粗糙的囚衣上,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。

又过了很久,久到通译官已经蘸了第三次墨,笔尖悬在册子上,等待记录。

阿卜杜勒终于开口,声音嘶哑而疲惫,像耗尽了所有力气:

“爪哇舰队……旗舰‘海神号’,长三十八丈,宽九丈,三层甲板,配重炮四十八门,轻炮九十六门,水手四百人,士兵三百人。指挥官是海军大将军苏丹·哈桑,他是国王的表弟,也是……睿亲王的舅舅。”

通译官的笔尖落下,在册子上快速移动,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石室里格外清晰。

“舰队共有战船二十四艘,其中大型战船八艘,中型十二艘,小型四艘。全部配备了新式火炮,火炮的射程比大永现有的要远两成,但装填速度慢,连续发射超过十次就需要冷却炮管。”

“航行路线……从爪哇本岛出发,经吕宋海峡,过琉球群岛,沿东海北上,在舟山群岛补充淡水,然后直扑杭州湾。预计抵达时间是……今日午时前后。”

“至于‘紫衣’……”阿卜杜勒顿了顿,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、混杂了恐惧和困惑的情绪,“我不知道她是谁。我只知道,她是白莲组织真正的核心,连睿亲王都要听她的命令。她很少露面,所有指令都是通过密信传递,密信用一种特制的药水书写,遇热才会显形。信上的落款永远只有一个符号——”

他抬起被缚的手,用手指在桌面上虚画了一个图案。

通译官看不懂,可苏绣棠看懂了——那是一只展翅的凤凰,凤尾拖出三道火焰,火焰的末端缠绕成某种古老的、类似咒文的符号。

这个图案,她在南洋商号的密信上见过,在朱雀舫缴获的文书上见过,甚至在更早之前——在当年萧贵妃宫中流出的、那些记载着诡异仪式的古籍插图里,也见过类似的变体。

她的手指在绯色官服的袖中微微收紧。

“还有呢?”她的声音依旧平稳,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涌动,像暗流,“关于月圆之夜,关于三潭印月,关于那个所谓的‘新主’……你知道多少?”

阿卜杜勒摇了摇头,眼神里是真切的茫然:“我不知道。我只接到指令,让我在五月二十之前抵达杭州,与‘紫衣’派来的人接头,接收一批……重要的货物。货物是什么,接头的人是谁,我一概不知。他们只告诉我,月圆之夜会有‘神迹’降临,届时……整个江南都会变天。”

神迹。

苏绣棠的指尖掐进了掌心,刺痛让她保持清醒。她想起老易容师说的那些话,想起那批制作精良的五皇子面具,想起迷蝶香点燃后能让人产生的幻觉,想起朱雀舫上那些穿着官靴的人……

一切,都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阴谋——一场精心策划的、利用易容、药物、幻觉和海外武力支持,企图在月圆之夜颠覆江南、甚至动摇国本的阴谋。

而那个代号“紫衣”的人,就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。

她站起身,绯色官服的裙摆扫过地面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烛火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,影子在青石墙上晃动,扭曲变形,像某种蓄势待发的兽。

“通译官,将口供整理成册,一式三份,一份送京,一份存档,一份……给谢将军。”她的声音在石室里回荡,清晰而坚定,“阿卜杜勒阁下,你暂时留在这里。需要你的时候,自然会有人来请你。”

她转身,走向石室厚重的木门。门轴转动,发出沉闷的吱呀声,门外的光涌进来,是地牢甬道里常年不灭的、昏黄的油灯光。光与烛光交汇,在她绯色的官服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,金边随着她的脚步移动,像流动的火焰。

门在身后关上,隔绝了石室里压抑的空气,也隔绝了阿卜杜勒最后那句嘶哑的、近乎哀求的话:

“请……信守承诺。”

甬道很长,两侧是冰冷的石壁,壁上的油灯盏盏相连,灯焰在穿堂而过的风里摇曳,将人影投在墙壁上,拉得细长而扭曲。苏绣棠走得很快,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,笃,笃,笃,一声接一声,像某种坚定而不容置疑的宣告。

她知道,距离月圆之夜,只剩下最后四天。

而在这四天里,她必须揪出那个“紫衣”,必须粉碎那场所谓的“神迹”,必须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、那些伸向这片土地的爪子,全都缩回去,或者……被斩断。

甬道的尽头,是向上的石阶。石阶很长,一级一级,通往地面,通往五月十六逐渐亮起来的天空,通往那片正在杭州湾外集结战船、准备迎击来敌的海域,也通往那座隐藏在西湖深处、等待着月圆之夜降临的三潭印月岛。

她抬起头,拾级而上。

每一步,都踏得沉稳而有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