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8章 海啸(2/2)

他顿了顿,拄着拐杖缓缓起身。动作很慢,显是年老体衰,可脊背挺得很直,像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。他走到舷窗前,望着窗外那片被硝烟和鲜血染红的海面,望着那些在火焰中挣扎沉没的船只,望着更远处杭州城模糊的轮廓。

“四十年前,李承烨——你们的先帝,在我的酒里下了‘朱颜改’。”他的声音依旧平静,可每个字都像浸了毒,“不是立刻致命的那种,是慢性的,会让人渐渐衰弱,咳血,最后‘病故’。他做得天衣无缝,连太医院都查不出。可他不知道,我早就察觉了,那杯酒我只喝了一半,剩下的...我留着,留了四十年。”

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,瓷瓶很旧,釉面已经开裂。拔开塞子,里面是暗红色的粉末,在昏光下像干涸的血。

“这就是当年那半杯酒,我让人晒干制成的。”他将瓷瓶倾倒,粉末随风飘散,很快消失在空气里,“留到今天,终于不必再留了。”

谢知遥的剑没有放下,可手臂的肌肉在微微颤抖。不是恐惧,是一种被巨大真相冲击后的茫然。

“所以你假死脱身,在海外经营四十年,就为了今日?”

“为了正统。”睿亲王转身,那双燃烧着鬼火的眼睛直视着他,“李氏皇位是篡来的,这一点,满朝文武心知肚明,只是无人敢说。我才是嫡子,我才有资格坐在那张龙椅上。四十年...我等了四十年,培养了无数死士,积累了巨额财富,联合了海外势力,就为了今日,借着端午大潮,重返故土,拿回属于我的东西。”

他的声音渐渐激昂,那种非人的平静开始龟裂,露出底下深藏的、压抑了四十年的疯狂:

“可是你们...你们这些愚忠的臣子,你们挡住了我的路。不过没关系...”

他忽然笑了,笑得肩膀颤抖,笑得眼泪都流出来:

“没关系...因为你们挡不住潮水。”

话音未落,船身突然剧烈倾斜。

不是被炮火击中,是潮水——开始退潮了。

老船工预测的退潮时刻,午时初,分毫不差。

钱塘江口的海水开始急速退去,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海底猛拽。吃水深的船只最先受到影响,船底擦到江底泥沙,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。那些本就受损的敌船开始倾斜,有的甚至侧翻,船上的死士惨叫着落水,在退潮形成的漩涡里挣扎,很快被吞没。

紫色旗舰也在倾斜。

它太大,吃水太深,退潮时首当其冲。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木结构在巨大的应力下扭曲变形,桅杆吱呀作响,仿佛随时会断裂。甲板上的厮杀被迫停止,所有人都抓住身边的固定物,试图在倾斜的船身上站稳。

睿亲王却站得很稳。

他拄着拐杖,在倾斜的舱室里如履平地,甚至走到窗边,望着窗外那片混乱的海面,望着那些在退潮中搁浅倾覆的船只,望着更远处大永水师同样受到影响、却在有序调整阵型的战船。

他的笑容越来越大,最后变成疯狂的大笑,笑声在舱室里回荡,混着船体扭曲的呻吟,像某种怪诞的合奏:

“看到了吗?看到了吗!天命在我!潮水都在帮我!只要再等一刻钟,只要我的船能借着退潮冲进钱塘江,只要——”

他的话戛然而止。

因为船身倾斜的角度已经超过极限,主桅杆终于支撑不住,带着沉重的船帆轰然倒下,砸穿了船楼的屋顶。碎木、瓦片、绳索如雨落下,睿亲王站立的位置首当其冲。

他没有躲。

他只是仰起头,看着那根砸向自己的桅杆,看着桅杆上那面已经破烂的日月星辰旗,看着旗上那个血红色的“周”字,眼神里最后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——有不甘,有解脱,有嘲弄,也有一丝说不清的悲凉。

然后,桅杆砸下。

巨响震得整个船楼都在颤抖。烟尘弥漫,碎木飞溅,等尘埃落定,那里只剩下一堆废墟,和废墟下隐约露出的一角杏黄色蟒袍的布料,布料迅速被渗出的鲜血染红,红得刺目。

船体倾斜得更厉害了,已经超过四十五度。谢知遥抓住门框才没有滑倒,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废墟,转身冲出舱室。

楼梯已经断裂,他直接从破口跃下,落在倾斜的甲板上。阿青还在与几个死士缠斗,见他下来,嘶声喊:“将军!船要沉了!”

“撤!”

谢知遥挥剑格开劈来的刀锋,反手刺死一人,拉起阿青向船尾跑去。船尾系着几艘救生小艇,已经有一艘被放下水,几名护卫正在上面接应。他们跃上小艇的瞬间,紫色旗舰终于彻底侧翻,巨大的船身拍在海面上,激起滔天巨浪,将周围几艘小船都掀翻了。

海水倒灌进船舱,船体迅速下沉。漩涡将周围的一切都往里吸,落水的死士、漂浮的碎木、甚至不远处一艘受损的大永战船,都被扯向沉船的位置。

谢知遥所在的小艇拼命划桨,试图逃离漩涡的范围。可一个更大的浪头打来,小艇被掀翻,所有人落水。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头顶,咸涩的海水灌进口鼻,谢知遥奋力向上游,可背上的伤被海水一浸,剧痛让他的动作一滞,呛了口水。

就在这时,一块燃烧的碎木被漩涡吸过来,直直撞向他的后脑。

他看见阿青在水里拼命向他游来,看见更远处有救援的船只正全速驶来,看见那块碎木在视野里越来越大...

然后,黑暗吞没了一切。

抱朴别院最高处的了望台上,苏绣棠放下了千里镜。

她的手指紧紧抓着冰凉的黄铜镜身,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。镜筒里最后的画面是那艘紫色旗舰侧翻沉没,是海面上巨大的漩涡,是小艇被掀翻,是那个人落水,是燃烧的碎木...

她放下千里镜,转身向楼下走去。

脚步很稳,可下楼梯时还是踉跄了一下,幸好扶住了栏杆。绯色官服的下摆沾了灰尘,银甲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,可她浑然不觉,只是快步走着,穿过回廊,穿过庭院,穿过那些忙碌传递战报的吏员和士兵,径直走向别院大门。

门外已经有马车备好,云织背着药箱站在车旁,见她出来,立刻上前:

“将军的船已经救回来了,人在码头医帐,伤得很重...”

“走。”

苏绣棠只说了这一个字,上车,放下车帘。马车疾驰而去,车轮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急促的辘辘声,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。

车窗外,杭州城依旧沉浸在端午的节日气氛里。街上有孩童戴着五彩绳追逐嬉戏,商铺门口挂着艾草和菖蒲,空气里飘着粽子的香气,混着硝烟和海腥,变成一种古怪的气味。百姓们还不知道海面上发生了什么,只当是寻常的潮水汹涌,偶尔有人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,嘀咕一句“这天气,怕是要下雨”,便又埋头忙自己的事。

马车在码头停下。

这里已经戒严,士兵层层把守,闲杂人等不得靠近。医帐设在码头仓库里,临时搭起的帐篷连绵一片,不断有伤兵被抬进来,医官们忙得脚不沾地,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药草味。

苏绣棠掀开最深处那顶帐篷的门帘。

谢知遥躺在简易的木床上,身上盖着薄被,脸色苍白如纸,嘴唇没有一点血色。云织正在为他处理伤口,背上的烧伤被海水浸泡后感染,皮肉溃烂,深可见骨。肩头的刀伤也很深,虽然已经缝合,可依旧在渗血。最严重的是后脑的撞击,颅骨有裂痕,虽然云织已经施针稳住,可人一直昏迷不醒,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。

苏绣棠走到床边,坐下。

她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他的脸,看着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不羁笑意的脸此刻毫无生气,看着那双总是锐利如剑的眼睛紧紧闭着,看着他的胸膛微微起伏,每一次呼吸都牵动伤口,让他的眉头无意识地蹙起。

她伸出手,指尖轻轻拂过他额角的碎发,动作很轻,像怕碰碎什么易碎的瓷器。碎发被汗水和海水浸湿,黏在皮肤上,她的指尖触到一片冰凉。

帐篷外传来脚步声,阿青掀帘进来。他肩头的伤已经包扎过,脸色也很差,可眼神清明,见到苏绣棠,单膝跪下:

“大人,海战...结束了。敌舰沉没九十七艘,俘虏六艘,睿亲王...确认身亡。我军损失战船二十三艘,伤亡...还在统计。”

他的声音嘶哑,带着压抑的哽咽。

苏绣棠没有回头,只是轻轻点了点头。她的手还停在谢知遥额角,指尖能感受到他皮肤下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脉搏,一下,一下,像暗夜里挣扎的烛火,微弱,却还亮着。

帐篷里安静下来,只有云织处理伤口时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,还有远处码头传来的、搬运伤员和清理战场的嘈杂声。那些声音混在一起,混在渐渐平息的潮声里,混在杭州城端午日的喧嚣里,渐渐淡去,变成背景。

窗外的天色开始转暗,不是天黑,是暴雨将至的那种暗。云层越积越厚,低低地压下来,压得人心里发闷。远处海面上,最后一缕硝烟被海风吹散,露出下面浑浊的海水,水面上还漂浮着残骸和油污,在暗淡的天光下泛着诡异的虹彩。

可潮水确实在退去。

钱塘江口恢复了往日的模样,浪头一个接一个拍向岸边,声音规律而绵长,像大地沉睡时的呼吸。那些血腥,那些厮杀,那些燃烧的船骸和漂浮的尸体,都会被潮水带走,带进深海,带进时间的洪流里,最终变成史书上几行冰冷的文字,变成老人们茶余饭后一段模糊的传说。

苏绣棠握着谢知遥冰凉的手,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。他的手很凉,可她的脸更凉。

她没有哭,只是静静坐着,望着窗外那片渐渐暗沉的海天,望着海天交界处最后一线灰白的光,望着光里那些盘旋的海鸟,鸟群鸣叫着,声音凄厉,像在哀悼这场吞噬了太多生命的潮水。

潮水会退去,可有些东西退不去。

比如血渗进沙里的颜色,比如火燎过船木的焦痕,比如那面沉入海底的日月星辰旗,比如这个人手心的温度,比如她此刻心里那片空茫的、无声的海啸。

帐篷外,开始下雨了。

雨点起初稀疏,敲在帐篷顶上发出噗噗的轻响,很快连成一片,哗啦啦的,像无数只手在同时叩击。雨声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,也淹没了这个端午日最后的喧嚣。

杭州城的灯火渐次亮起,一盏,两盏,十盏,百盏...暖黄色的光晕在雨幕里晕开,连成一片,像一片倒悬的星河。百姓们关上门窗,围坐在桌边吃粽子,喝雄黄酒,说笑着,全然不知今日的海面上发生了什么,也不知这场雨会下多久。

而医帐里,烛火跳动着,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篷壁上,拉得很长,边缘模糊,像两株在风雨里相互依偎的苇草。

雨越下越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