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7章 口供(2/2)

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,只有几卷画轴,和一个更小的玉盒。画轴是用上好的宣纸装裱的,轴头是象牙,雕刻着莲花纹。她取出第一幅,缓缓展开。

画上是一个中年男子,约莫四十许,面容清俊,眉眼与李文昌有三分相似,可气质截然不同——李文昌是儒雅中带着阴鸷,而画中男子是真正的温润如玉,穿着月白色长衫,坐在竹林里抚琴,身后是潺潺流水,身前是袅袅茶烟。画的右下角题着一行小字:“乙未年仲夏,文渊兄雅集抚琴图。弟文昌敬绘。”

乙未年——那是三十七年前。

第二幅画上还是那个男子,年纪稍长,穿着官服,深绯色,胸前绣着孔雀补子,站在一座府邸前,身后跟着几名仆役。这幅画的笔法更精细,连官服上的绣纹、府邸门楣上的匾额都清晰可见。匾额上写着两个字:“李府”。

第三幅,第四幅,第五幅...

都是同一个人,不同年纪,不同场景。有在朝堂奏对的,有在书房读书的,有在花园赏花的...画工的技艺很高,每一幅都栩栩如生,连人物眼中那种温润却坚定的神采都捕捉到了。

最后一幅画却不同。

画上的人很年轻,不会超过二十岁,穿着杏黄色蟒袍,头戴金冠,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,可眉眼间那股矜贵与疏离几乎要透纸而出。他坐在一座亭子里,亭子建在水上,四面垂着竹帘,帘外是盛放的莲花。他手里拿着一卷书,目光却没有落在书上,而是望着亭外的莲花,眼神深邃,像在透过莲花看别的什么东西。

画的右下角没有题字,只盖着一方私印。印文是篆书的“睿”字。

苏绣棠的手指停在那方印上。印泥是朱砂,颜色鲜红如血,时隔多年依旧鲜艳,像刚刚盖上不久。她抬起头,看向李文昌。

李文昌的目光还落在女子身上,痴痴地看着,仿佛要将这张脸刻进灵魂里,带到来世去。许久,他才缓缓转过头,看向苏绣棠手中的画,看向画上那个穿蟒袍的年轻人。

他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,那笑里带着疯狂,带着嘲弄,也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悲凉:

“睿亲王...李承睿...先帝最小的弟弟...永昌三年‘病故’...享年十九岁...”

他的声音很轻,可每个字都像惊雷炸在审讯室里。

谢知遥猛地站直身体,牵动背上的伤,痛得眉头一皱,可眼神依旧锐利如刀:“睿亲王?他不是二十年前就...”

“就‘病故’了?”李文昌接话,笑声嘶哑,“是啊...病故了...连陵墓都修好了...就葬在西山皇陵...可那棺材里装的,是一具被烧焦的、面目全非的尸体...谁知道是不是他呢?”

苏绣棠的手按在画轴上,指尖能感受到宣纸细腻的纹理,也能感受到自己心跳的加速。她强迫自己冷静,声音依旧平稳:“所以睿亲王没死,这二十年一直在海外?”

“在东海...一个岛上。”李文昌喘息着,医官又喂他几滴药汁,他吞咽下去,继续说,“那个岛...白莲组织经营了四十年...有港口,有船坞,有兵工厂...还有三万亩良田,五万岛民...那才是白莲真正的根基...我们在江南做的这些...不过是吸引朝廷注意的幌子...”

他顿了顿,喘了几口气,脸上的血色又褪去几分,可眼睛却亮得吓人:

“端午日起义...全国十三省同时发难...也是幌子。”

谢知遥的手按上了剑柄:“什么意思?”

“意思是...”李文昌笑,笑得咳嗽起来,咳出血沫,“真正的杀招...在海上...睿亲王亲率战船百艘...精锐三万...已经抵达外海...端午日午时,钱塘江大潮最盛时...战船顺潮而入...直取杭州...只要拿下杭州...控制运河...截断朝廷江南财赋...这半壁江山...就乱了...”

审讯室里死一般寂静。

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,李文昌粗重的喘息声,还有远处传来的、杭州城黎明前最后的更鼓声。五更天了。

苏绣棠的手指在长案上敲了敲,一下,两下,三下。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玉盒上。玉盒不大,巴掌大小,是用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的,盒盖雕成莲花形状,莲瓣层层叠叠,工艺精湛,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莹白光泽。

她打开玉盒。

盒子里没有药丸,没有珠宝,只有一枚印章。

印章也是白玉雕成,印钮是盘龙,龙身盘旋,龙首昂起,龙目以红宝石镶嵌,在灯光下泛着血色的光泽。印面是阳刻的篆书,刻着八个字:

“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”。

传国玉玺。

或者说,是前朝的传国玉玺。

苏绣棠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。她将玉玺取出,翻过来,看印面。篆书的笔画深峻,刀法古朴,确实是前朝宫廷玉工的手笔。印身有一道浅浅的裂痕,用金箔修补过,金箔与白玉相接处严丝合缝,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——那是史书记载的,前朝末帝城破前摔裂玉玺的痕迹。

“睿亲王说...”李文昌的声音越来越弱,像风中残烛,“这才是正统...李氏皇位...是篡来的...他才是...真命天子...”

他的眼睛开始涣散,呼吸越来越急促,胸膛剧烈起伏,像破旧的风箱在作最后的挣扎。医官急急取出银针,刺入他几处大穴,可他的脸色依旧迅速灰败下去,嘴唇青紫,手指无力地抓着草席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
“爹!”

一直沉默的女子忽然扑到床边,抓住他的手。她的手很凉,可李文昌的手更凉,凉得像冰块。他感觉到女儿的触碰,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了一瞬,看向女儿,眼中那层冰壳彻底碎裂,露出底下深藏的、从未示人的温柔:

“若梅...走...走得远远的...别...别卷进来...”

“爹...”女子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,泪水夺眶而出,打湿了面纱,面纱贴在脸上,露出下面清秀却苍白的轮廓。

李文昌想抬手摸摸女儿的脸,可手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。他的眼睛还睁着,望着女儿,望着那双酷似她母亲的眼睛,嘴角勾起最后一抹笑,那笑里没有疯狂,没有嘲弄,只有纯粹的、属于一个父亲的温柔。

然后,那抹笑凝固了。

眼睛里的光彻底熄灭。

医官的手指搭在他颈侧,停了片刻,缓缓收回,对苏绣棠摇了摇头。

审讯室里只剩下女子压抑的哭泣声,低低的,像受伤的小兽在呜咽。

苏绣棠缓缓合上玉盒,将玉玺重新放回盒中。盒盖合上的瞬间,发出轻微的咔哒声,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。她抬起头,望向窗外。

窗外,东方天际已经泛白。晨光刺破夜色,将审讯室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,拉得很长。远处传来鸡鸣声,一声接一声,清脆地划破黎明前的寂静。杭州城醒了,百姓们开始新一天的生活,对昨夜发生的一切、对即将到来的风暴,浑然不觉。

可她知道,风暴真的要来了。

她起身,走到门边,拉开铁闩。门开,晨风灌进来,带着西湖水汽的清凉,也带着五月清晨特有的草木香气。风拂过她的脸,吹起额角的碎发,也吹散了审讯室里沉闷的、死亡的气息。

谢知遥走到她身边,并肩望向窗外渐亮的天空。他的声音很低,只有两人能听见:

“怎么办?”

苏绣棠没有立刻回答。她看着东方天际那片越来越亮的鱼肚白,看着晨光一寸寸染亮天空,染亮远处的山峦、近处的屋舍、窗外的湖面。许久,她才轻声说:

“传令,沿海所有驻军,进入最高战备。飞鸽传书京城,八百里加急,禀报睿亲王之事。还有...”

她顿了顿,转身看向审讯室内。女子还跪在床边,握着父亲冰冷的手,肩膀微微耸动,哭泣声已经停了,只剩下无声的颤抖。

“照顾好她。”苏绣棠说,“给她新的身份,送她离开杭州,越远越好。”

谢知遥点头。

晨光越来越亮,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,将万道金光洒向大地。西湖水面波光粼粼,远处雷峰塔的塔尖在晨光里镀了一层金边,檐角的铜铃随风轻响,声音清脆,传得很远。

可苏绣棠知道,这片宁静很快就会被打破。

端午日,只剩五天。